衝出嘉錫堂,湖畔特有的夾帶著陣陣水汽的冷風劈麵而來。
但萬俟菀心中的無名之火非但沒有因此而熄滅,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一邊沿著湖堤快步走著,她一邊用力絞著手指罵道:“狡猾!卑鄙!奸詐!動不動就來這招,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假恭順、裝謙卑……騙鬼去吧!你這個偽君子,早晚一天我要叫大家都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哼,哼!”
其實那個偽君子究竟是什麼人,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但也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一想到他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她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她始終堅信自己的第一感覺:他和她,其實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自我,一樣的驕傲,隻不過她的表現方式是“大放大開”,而他的是“大收大斂”。
因此,她總是忍不住地去猜測:倘若他不是一個棄嬰,倘若他不是被沈老將軍撿到,倘若他不是執意把自己圈入報恩的樊籠,那樣的他,又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是桀驁磊落、睥睨放曠、天下萬物都不放在眼裏?還是恬淡率意、低斟淺唱、遊離於紅塵俗世之外?
無論是哪一種,至少也比現在的他要真實鮮明得多吧?
可他為什麼要在所有人麵前都深深地將自我隱藏起來?
這世間,難道就無一人能令他卸下防備、敞開心扉麼?
萬俟菀越想越生氣,氣得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別人喜歡以怎麼樣一種生活姿態活著,那是別人的事情,她從不關心別人的事情。可為什麼一輪到那個偽君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呢?
她想來想去,最後終於勉強為自己找了個理由:人都是有破壞欲的,比如說看見太過完美的東西,就忍不住想方設法地去損毀、破壞,這本就是人的劣根性。
所以,沈迦藍越是含垢忍辱、伏低做小,她就越想逼他自我釋放、越想看他情緒失控。
討厭他總是微微而笑,想看他喜不自勝;
討厭他總是神色淡淡,想看他怒火勃發;
討厭他總是鎮定自若,想看他霍然變色;
討厭他總是隱忍不發,想看他……想看他流露出隻要是個人便會有的、最最普通的情緒,哪怕隻是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然而很遺憾,每次她逼他、試探他的結果,都是自己被氣得火冒三丈。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撇撇嘴,恨恨地道:“早知道,剛才就該成全你的!你想出來的變態刑罰,就應該讓你自己也嚐嚐!用繩子吊住你的腳趾頭,讓你在那兒跪上三天三夜,然後再用冰棍子狠狠地敲、敲、敲……”
她一邊嘟囔著,一邊拿手虛空比劃著敲打的姿勢,比劃了幾下,突然“撲哧”一聲笑起來,但很快便又板下臉,沒好氣地道:“到那時,我就不信你還那麼麵不改色!”
最後一字甫出口,就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從身後飛了過來,沒入她腳邊的草叢中。
低頭一看,竟是捆麻繩。
繩子就繩子,不管是布繩、線繩還是麻繩,都不可能自己長翅膀飛出來。
繩子隻可能被人用手擲過來。
萬俟菀一轉身,就看見沈迦藍正緩緩地放下他的右手。
原來他到底還是出來追她了。
她心中乍然劃過一抹莫名的喜悅,格外突然,以至於本來或許隻是淺淺一絲的喜悅,陡然間被放大了幾千幾萬倍,一時間完全令她忘記了其他,情不自禁地抬腳朝他走了兩步。
隻有兩步……第三步尚未邁出,他淡淡的語聲已借著晚風吹送至她耳中:
“三小姐現在後悔也還不晚,繩子就在眼前,隻要三小姐一句話,隨時都能‘成全’在下。”
自從上午她說出那句“以下犯上”後,他就又開始以“三小姐、在下”來稱呼彼此了。
萬俟菀的腳步頓時僵住,不光是雙腳,她的全身都似已僵住。
他聽見了……
聽見她說後悔,聽見她說要讓他跪三天三夜,聽見了……她的笑聲。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想說,但是霍然抬頭的瞬間,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卻又陡然結成了冰,凍住了她的唇舌,再難開啟分毫。
天色,已經黑透了,月色迷離,湖畔樹影婆娑,光線一派昏暗模糊。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一丈外的柳樹下,周身都仿佛裹在迷霧中,影影綽綽中唯獨一雙眼睛泛著瀝瀝清輝,寒冽如水、冷峭如刀。
看著這樣一雙眼睛,她胸中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說出口了。
良久,在呼嘯的風中,在清冷的月色下,她和他就這樣麵對麵地站著,相視無言。他們之間明明沒有任何障礙物,卻仿佛隔著一堵厚厚的、無形的、難以穿越的壁壘。
夜風甚涼,盤旋掠過結冰的湖麵,掃過枯萎的柳條,嘩嘩作響,她心中模糊一片,仿佛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能抓得住,然後,又過了許久,一絲疲倦悄然從腑髒六腑深處浮了起來,百轉千回,寸寸繚繞……忽然間,她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索然無味。
隨他的便吧……他非要隻憑她的片語隻言便在這裏斷章取義,非要把她想象成那種殘忍的人,那就隨他的便吧。起了誤會的人是他,連他自己都不來詢問,她又何必亟待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