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
太陽已將落山,天色似黑未黑,大地昏黃,萬物朦朧。
坐落於沁秋湖畔山腳下的“嘉錫堂”內,三十六盞大明燈籠把大堂內外照得亮如白晝。
大堂前的庭院中,整齊排成數列的奴仆雜役屏氣而立,青衣者是身份最低的家丁雜役,綠衣者是粗使丫環,絳衣者是較有身份的大婢女,玄衣者是侍衛,另有彩衣總管數十名……眈眼看去,偌大的庭院裏人頭攢動,黑壓壓的竟似有數百之眾。
然而,就是這個站了幾百個人的庭院,此刻卻鴉雀無聲.
砭人肌骨的凜冽寒風中,每個人的嘴巴都緊緊地閉著,每個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個地方——大堂內。
作為專門用以懲處犯錯家奴、實施家規的場所,嘉錫堂的陳設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青磚鋪地、大柱撐梁,一座巨大的石碑立於大堂正北,上麵密密麻麻地刻著王府的一百二十四條家規。
石碑之下,靠近大門的地方,擺著兩張檀木椅及一張條案,璟鸞坐在左邊的椅子裏,四名容貌俏麗的絳衣婢女垂手肅立於身後。
至於右邊那張椅子,卻是空的。
一個做工精致的小沙漏,端端正正地擺在條案最顯眼的位置上,雖然通身高不過半尺,卻精確地刻著八個刻度,上下各四格。潔白的細沙緩緩沿著瓶頸滑落,標示著時光的流逝,雖然緩慢,但終究有全部通過瓶頸的那一刻……
終於,最後一粒細沙也已落下:申初已過,申正到了。
——距離沈迦藍所說的最佳行刑時間,僅有一刻鍾。
伸手將沙漏倒過來,璟鸞緩緩地、頭也不抬地喚:“方總管?”
立於她身後的一名婢女忙快步走到堂前漢白玉台階上,揚聲道:“方總管上前聽話。”
一名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子立刻貓著腰越眾而出,控身立在階下道:“請公主吩咐。”
“人,都到齊了麼?”
“回公主的話,除了當值的巡衛、前後門的守衛,以及各房各院留的幾個看家的,其餘都到齊了。”
璟鸞“嗯”了一聲,正想說話,卻見人叢忽然一陣騷動,繼而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
萬俟菀施施然走進庭院,身披一件毛色雪白的大氅,脖頸間圍著一圈淺紫色的貂皮圍脖,直將她整個人襯得宛如粉妝玉琢的雪人一般。
璟鸞靜靜看著她,直到她已走進大堂,才對她笑了笑,道:“你來了。我就知道你終究還是會來的。喏,椅子都給你備好了。”
“還不是你!”萬俟菀嘟著嘴坐到椅子裏,“問你,你又不肯說,我隻好自己來看咯。”
璟鸞淡淡地道:“我不說,隻因你那位送上門來的扈從委實太過天才,他想出來的招數,我竟不知該怎生形容。你就等著看吧,我擔保這‘蹠盭之刑’不會教你失望。”
失望?
萬俟菀聞言立即瞥了她一眼,自己隻是好奇而已,何來失望一說?怎麼璟鸞把她說得好像拿人家受刑當戲看似的?
然而她這人素不在乎別人想法,更遑論解釋,即使那個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例外。當即隻是一聳肩,兩眼四下裏一飛,心思立刻便轉移到另外一件事上——
“那家夥人呢?怎麼沒來?”
“他沒跟你在一起?”璟鸞好像很意外。
萬俟菀搖搖頭,憮然靠回椅背,喃喃自語道:“哪兒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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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內某個地處偏僻的小院子裏,三名留下看家什的雜役正聚在耳房內烤火胡侃,誰也不知道,東廂某間屋子的窗戶“咯”的一聲被人從外麵挑開,一條人影矯捷地躍了進來,落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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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有什麼要緊事出去了吧。”
璟鸞隨口應了一聲,瞥了眼沙漏,漠然轉過頭去,對階下男子命道:“把人帶上來。”
“是。”錦衣男子迅速退下,不一會,和四個粗健婆子一起,壓著兩名披頭散發的女子回來了。到了堂前,婆子手下發力一推,兩名女子“啊”的一聲跌跪在階下,疼得眼淚迸流,卻顧不上呼痛,仰頭泣道:“公主!公主明察,我們冤枉啊……”
萬俟菀定睛一看,失聲道:“怎麼是你們?”
階下兩名女子,做一身絳衣打扮,並非今日午後在從雲殿裏添香的那兩個綠衫小丫環,而赫然正是定南王妃身前八名大婢女中的兩名——輕岫和韶音。
“璟鸞,這是怎麼回事?”萬俟菀徹底糊塗了。
“一會兒你便知道了。”璟鸞站起身,前行幾步走到門口,居高臨下地看著匍匐於階前的兩個婢女,淡然道:“你們說自己是冤枉的,好,我問你們——什麼病能叫人前一刻還說著話,轉眼功夫便沒聲音了——這句話,你們聽著可覺得耳熟?”
階下二婢渾身一震,彼此互視,臉色瞬即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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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內,袖珍火折子的微芒如螢火般閃動。
一手插在口袋中的人從壁立的大櫃子中抽出一本小冊子,以單手翻開,找到記有相應日期的那一頁,目光匆匆掃過,最終定格於第八行的四個字上,唇角一勾,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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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上。
機靈的婢女早把檀椅搬至璟鸞站立的地方,她卻不坐,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兒,接著又道:“我再問你們——王妃福蔭隆厚,那東西若連她也敢沾,我們這些福薄命賤的,可怎麼處啊——這句話,你們聽著是不是也很耳熟?”
岫、韶二婢聽得麵如死灰,顫抖著喊了一聲“公主……”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這本是她們私下密語,她們實在不明白璟鸞怎麼會知道得一字不差的,這種心理打擊來得委實比一切都更致命,此刻她二人萬念俱灰,連求饒的話都不知該怎麼說。
這也是沈迦藍堅持放過那兩個小丫環,轉而懲處此二人的原因。
他要叫全府的下人都知道:不論她們躲在多麼私密的場所,隻要說了不該說的話,一樣瞞不過主子的耳朵。
璟鸞淡淡道:“你們以為私底下說說,便能瞞過我和王妃了?隻是王妃宅心仁厚,平素有很多事,不願與你們計較,不想反縱得你們益發不知好歹起來。王妃身子不適,你們不盡心伺候,反躲在一邊翻唇弄舌、滿口胡柴,可對得起王妃平常待你們的一片心?”
她身份尊貴,又知書達理,訓起下人來自然不會像那些執事、總管們一般趾高氣揚、指天畫地,這樣不急不徐地緩緩道來,字字均說在肯綮上,別有一番殺人不見血的淩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