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最近搬到衷白的新房,他的房子有高樓可供遠眺,有幽靜的書房可供休息,令人苦惱的是一年之後又要另找住房。現在我想買一住宅,可是口袋裏沒有餘錢,又不願開口向人借,恐怕最後還得租屋住。機會成熟如同水到渠成,這不必過慮。兒子性格直爽,身無媚骨,因此與人很少交往,也因此招人憎厭。加上多次遭受兒女夭折的變故,閉門在家的時候多,與人交往少,應酬越發稀疏,這都是官場中不適宜的,但兒子卻都違犯了。加上父子深情,雖然勉強自寬自解,但眷屬的啼哭,也使我魂魄驚動,神情懊喪,成為養生的拖累,實在是無法敘說。因此,做官的念頭就象嚼蠟一樣。隻是二哥罷官以後,門庭冷落,兒子如果又去追求退隱的樂趣,就違背了父親教導兒子的心意,隻好勉強捱著時間。至於別人是討厭還是高興,做官是有利還是無利,頭頂的蒼天,自然會作出安排,兒子總不能做出關門的事來。“要生活下去就要種田,世情的冷暖交給東去的流水吧。”這真是說的兒子我啊。
袁中道袁中道,明代公安人,袁宗道之弟。
給兄伯修書
天下隻有三種人:第一等是聖賢,第二等是豪傑,第三等是庸人弟出都,凡三月始抵吳門。蔣蘭居相邀,晤於西湖,至潘雪鬆小桃園,同住半月。所謂仙者甚謬,蓋靈鬼也。鬼因弟至,頗進熟相啖,弟深厭之。何物老魅,妄稱上仙,可恨!然世間事,定須親見一回;不然,終不了然。
弟回家,於門外遇小兒子,都不相識,相向而揖,可發大笑。比入村中,荷葉山老樹枝皆禿,嚶鳴館已將頹,苔錢滿地,不知吾兄弟何月得遂夜床聽雨之樂也。
中郎官聲甚美,吳中皆雲:“數百年無此令。”而以病虐未出者累月。弟嚐謂中郎肝膽具足,實有用世之具,而天性慵懶,置之山水間則快,而置之朝市中則神情愀然不樂。邇來之病,弟在吳時已略知之,不待今日也。韓昌黎有言:“逆而行之,必發顛狂。”不若棄去,解一閑散為妙。身與官孰親?已與大人商之,大人亦以為然。
弟今年廿七歲矣,功名抑塞不酬,下帷徒勞,頗有一發不中則息機之意。聊借尊罍以耗壯心,而遣盛年,豈能同古人之韜精沈飲哉?弟嚐謂天下止有三等人:其一等為聖賢,其二等為豪傑,其三等則庸人也。聖賢者何?中行是也。當夫子之時,已難其人矣;不得已而思狂狷。狂狷者,豪傑之別名也。鄒、魯之間,不知庸人凡幾,夫子未嚐以傳道望之,而獨不能忘情於禽張、曾皙、木皮輩,夫子之眼目豈同於世之碌碌者哉?居今之時而直以聖賢之三尺律人,則天下豈有完人,反令一種鄉願,竊中之行似,以欺世而盜名,而豪傑之卓然者,人不賞其高才奇氣,而反摘其微病小瑕,以擠之庸俗人之下。此古今所浩歎也!即如古今相天下者,無毀無譽,小心謹慎,保持祿位,庇蔭子孫,此皆庸人作用。若豪傑者,挺然任天下事,而一身之利害,有所不問,即豐棱氣焰未能渾融,而要之不失為豪傑。如張江陵,猶是豪傑手段,未可輕也。若弟輩者,上之不敢自附於聖賢,而下之必不俯同於庸人,馬肆駭龍,雞群疑鳳,世眼自應耳,而豈所望於具隻眼者哉?此番如不得意,即南山之南,北山之北,盡可逍遙度日;不然,一瓢一笠,流浪江湖,不大落莫也。
龔外祖祭文已成,送奠軸去矣。追思同遊石洲舞拳光景,豈可複得哉!
五月內大水,幾決江堤,近日又複崩數十丈,不三五十年無公安矣。兄前議欲遷澧州。其實澧州城極狹,覓一可居之宅亦甚難;鼎州又太遠。以意度之,不若於長安村祖屋基上治宅,兄弟櫛比而居。此間樹如鄧林,田同好疇,塘中既富菱芡,湖上複饒魚蝦,族中尚有二三忘機之老可以晤言,他年功成歸來,即同摩詰輞川,淵明栗裏矣,何必他求?說者止虞偷兒耳;然如兄一官清貧之甚,寧有積蓄?至如弟輩者,雖以十一幅長柬請之來,亦不來也。此議既定,便可令人種樹栽竹,度兄宦遊尚可十年,十年後竹樹已蓊鬱矣。
此間車湖風景最佳,水中之若,再加數丈,以石捍之,作一圓蕉其上,以此積雪千頃,供養心脾最快。今已作一疏,令一僧募石;兄有俸,寄數金以助成可也。人便,偶爾喃喃,不一。
[釋義]我從京都出來,共經三個月才抵達吳門。蔣蘭居相請,會於西湖,到潘雪鬆小桃園一起住了半個月。傳說的神仙,是極荒謬的事,大概是靈鬼一類。鬼因我到,進奉了許多熟食給我吃,我特別討厭。什麼鬼魅,居然妄自稱為天上神仙,真可恨!但對於世上的事情,一定要親眼見一次,不然的話,是始終也不清楚明白的。
我回家時,在門外碰到小兒子,我和他誰也不認識誰,兩人相對作揖,真可讓人捧腹大笑,等到村中,荷葉山的老樹都落葉禿枝了,嚶鳴館已要倒了,苔跡滿地,不曉得我們兄弟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一享夜中臥床聽雨的快樂了。
中郎為官聲譽很美,吳中人都說:“數百年中沒有過這樣的縣令了。”但因病患折磨,竟至數月中沒能出過門。我曾說中郎肝膽俱足,實在有濟世匡民之才,但天性慵懶,把他放於山水之間,他會快樂無比,如果將他放在塵世鬧市中,他一定會愀然不悅。最近的病,我前一向在吳中已大致知道了,不是等到今日才知道的。韓昌黎說過:“逆性而行,一定會發癲發狂”。我認為他不如將縣令辭掉,作一個閑散之人為好。身子與官銜哪樣重要?我已與父親大人商量了這件事,他老人家也認為這樣做很對。
我今年二十七歲了,功名之路很不通暢,參加考試也是徒勞,很想一考不中,就偃旗息鼓。暫借酒樽消磨壯誌,打發壯年之期,哪裏能與古人的韜精沉飲相比呢?我曾認為天下隻有三種人:第一等是聖賢,第二等是豪傑,第三等就是庸人。聖賢是哪一類人呢?他們的行為符合中庸之道,無過與不及之嫌。在孔夫子時代,這樣的人就已經難以尋找了,沒有辦法,他隻有轉而思念狂狷,狂狷是豪傑的別名。
鄒、魯兩地之間,不曉得有多少平庸之人,孔老先生從來沒有希望過靠他們來傳揚仁道,但對於禽張、曾皙、木皮等人卻念念不忘,孔子的眼光哪裏與那些庸碌無能的人相同呢?現在的時勢,隻用聖賢的標準來衡量人,可天下哪裏有絕對完美的人呢?反而使鄉裏那些偽善、言行不一的人,用那種看似符合中庸之道的行徑,欺世盜名,對那些卓爾不群的豪傑之士,卻沒有人欣賞他們的高才奇氣,甚至還有人吹毛求疵,指摘他們的微小毛病,將他們壓抑在庸俗之人的下麵。這是古今人的最大遺憾!古今那些幫君主輔佐天下的人,無毀無譽,小心謹慎,隻求保住厚祿高官,以庇護子孫,這些都是平庸之人的作為。那些豪雄俊傑,昂然於天地之間,擔當大事,對於自身的利害,從來就不聞不問,就算他們鋒芒太露,未臻渾圓之境,而從主流上看,他們還是不失為豪傑。如張江陵,就仍是豪傑,不可小看。
像我這樣的人,向上不敢將自己等同於聖賢,而往下一定不願意與庸人為伍,放在馬廄中會被驚愕為龍,處於雞群裏,會被懷疑為鳳,世俗的眼光自然是這樣的,我哪裏敢奢望有慧眼獨具的人來看中呢?此次如果不能一舉得第,那麼,南山之南,北山之北,盡可讓我逍遙自在,悠閑度日;否則,一瓢一笠,流浪江湖,也並不見得如何落寞的。
龔外祖父的祭文,我已經寫好了,送挽聯去吧。回想同遊石洲,跟他舞拳弄棒的情景,哪裏可能再有呢?
五月間漲大水,長江的堤都差點被崩塌了,最近幾天又被衝垮了數十丈長,不要過三、五十年,公安可能就不複存在了。哥哥以前說想遷居澧州,實際上,澧州城極狹窄,找一可以居住的房子也很難;鼎州又隔得太遠。依我的看法還不如在長安村的祖輩屋場的地基上建所房子,兄弟們居住在一起。那裏樹如鄧林,田地肥沃,水塘中菱藕很多,湖中又多魚蝦,宗族中還有二三個已將機心泯除的老人可以交談,建立一番功業後回來,就如同王維的輞川,陶淵明的栗裏了。怎麼一定要在別的地方建房呢?勸阻你的人隻考慮到鄉裏有小偷罷了,但像哥哥你一個極為清貧的官,哪裏會有什麼積蓄?至於我們這些人,即使用十一幅長柬請他來,他也不會來的。如果我的這一建議定下來後,就可以叫人種樹栽竹,估計哥哥還可以在外做十年的官,十年之後竹樹都已蓊蓊鬱鬱,蒼翠欲滴了。
這裏車湖的風景極好,水中小洲,如果再增數丈,以石頭將周圍砌堅固,再在上麵建一圓圓的芭蕉園,以此積雪千頃,調養心脾,最為快樂之事。我現在已寫了一篇東西,叫一個和尚去尋找好石頭,哥哥有錢,寄幾兩銀子回來幫一下,就可以辦成此事的。
我人還好,偶爾喃喃而語,其他的事就不一一講了。
王夫之明衡陽人,崇禎舉人,隱居衡陽石船山,世稱船山先生。有《船山全集》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