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歸家祭掃,時事一新,北府南第,氣炎橫截。東南一角,田值頓減,販夫野老競欲以無產自安。亦可慨也!
於館虞山,頗有家念,正謂道路以目之時,人人如立冰上,貧家小兒,豈堪出入自由?而三郎亦頗學得關門法,用是自慰。弟無慮也!二郎在此功夫殊倍,往來又得叔向為之主人,寢食遊處,動無所礙。即老者心境,愈覺空明。無奈頭方命薄,脾胃枯燥,一起如廁,萬苦交集。又左足楚痛,漸漸過膝。曾記二十五年前,鬆江顧守忠語我:“腳氣心,則不可治。”去此不遠,奈何!奈何!然人生有命,孽自已作,且非藥石之所能療,何況憂慮哉?就使水到渠成,亦付之無可奈何而已。獨念五十四年兄弟鬱鬱無歡,倘飯粥可繼,何至一走虞山,一寄燕趙?已伏而思之,則又不然:昔董傳既成進士,無祿無妻,韓魏公許以一官,鼓駕部欲嫁以一妹。此二事,雅無大奇,東坡語人雲:“在傳,則為非常之福,恐不能就。”後如坡言。人生如此,吾奈何必邀歡於造化耶?倘並此念一齊放卻,吾樂可知,弟亦不必再掛念矣。
旅中望信,如渴思飲。而萍蹤浮係,未遂所懷,弟得毋訝其遲遲乎?然此數行,亦在虞山寄歸,覓便到時,又不知是夏是秋也。所欲與賓如言者,大率如此,不複作字,知其家亦有數字相寄也。晤李長蘅,知孟夙謁選,天平!髯竟謁選也耶?既走此途,又是丈夫雄飛之日,便須放開腳步,竟其所抱,悒悒非髯事也。見間語之。
[釋義]弟弟離家之後,全家人基本平安,都能守本分,度寧日,小災小病,都沒有沾染過,這也是蒙天老爺厚愛。盼望你的來信,有如一日三秋。但又想船主福德均備,到處有人迎送,又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呢?我過去居在長安,也因為居處好,就沒有擔過一點心。要時時刻刻守口如瓶,大小事情都不輕易許諾別人,旅居在外的關鍵,就是這兩個方麵。
清明回家祭拜祖先墳墓時,看到時事嶄新,北府南第,氣焰橫絕。東南一帶,田價驟減,農夫小販都競相以沒有產業來求取自身和家裏的平安,這也是令人慨歎的事情。
我在虞山取徒講學,非常想家,正是熟人相遇於路上,也隻能以目示代言語,每個人都像站在薄冰之上一樣驚惶失措。一個貧困人家的小孩,怎麼能有隨意出出進進的自由?可三郎的“關門法”也是學得很到家的,因此,我感到很欣慰,弟弟你不要為他擔心。二郎在這裏正加倍用工,近來又寄寓到了叔向家裏,睡、吃、玩諸事皆無阻礙。就是我的心境,也愈加覺得空明了。
沒有辦法的是頭方命薄,脾胃不佳,一上廁所,就痛苦難言。另外,左腳疼痛難忍,病漸漸接近膝蓋了,記得二十五年前,鬆江人顧守忠曾經告訴我說:“腳氣衝心,無藥可治。”看來離這種情形不遠了,我可怎麼辦呢!但是,一個人死生有命,孽是自己作的,而且又不是醫藥所能治好的,那麼,憂慮又有什麼用處呢?即使是病情真已惡化到了衝心的地步,我也隻有無可奈何,聽天由命了。隻是想到我兄弟五十四年中沒有很高興地在一起呆過多久,如果生活沒有問題,怎麼會一個跑到虞山,一個客居燕趙?旋即我又想,這可能又不對,過去董傳獲得進士以後,既無奉祿,又沒妻兒,韓魏公許他一個官銜,鼓駕部要將一個妹妹嫁給他。這兩件事,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但蘇東坡對別人說:“對於董傳來說,那可就是不一般的鴻福了,我恐怕他承受不住。”後來果真像東坡講的一樣。人生如此,我又怎麼一定要向造物主邀歡求樂呢?如果連這種想法也完全拋掉,我的快樂就可想而知,弟弟你也不要再記掛我了。
身為旅人,盼望家信時有如渴時思茶。可人如浮萍,蹤跡不定,不順心懷,弟能不驚訝信件遲遲不到嗎?可就是這樣幾行字,也是在虞山寄回的,等信到時,又不知是夏天還是秋天了。所想對賓如說的,大概就是這些,我不再另外寫信了,我曉得他家也給我寄來了一封信。我碰到李長蘅,得知孟夙獲選,這大概是天意吧!大丈夫終究獲選了嗎?既然走了這條路,又正是男子漢展翅高翔之時,就必須放開腳步,一展自己抱負,憂憂悒悒,不是男子漢當有的態度。你見到了他,將這些話告訴他。
王守仁明代餘姚人,弘治進士。其學以良知良能為主。築室陽明洞,世稱陽明先生。有《王文成集》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