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魘夢(3 / 3)

她在悲哀自己的命運?

沒有重量的魂體像氣球般漸漸升起。原來她隻是成千上百個和她一樣的人們中的一個。每個人都帶著重重的鐐銬,艱難地向一艘艘擁擠的海船走去。他們去向哪裏?是永遠離開熟悉的陸地,被運到偏遠海島上的蠻荒地帶;還是成為短命的船民,用無休的勞作換一片海麵下平靜的墓地?

不,她隻是在悲哀那些幼小的孩子。他們嗷嗷待哺地哭叫,而母親幹癟的乳房已擠不出一滴奶水。他們將死去,而她的孩子也一樣無法幸免。除非.......

“除非什麼?”一個中性的聲音平淡地問。

阿格麗娜茫然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斜倚在客廳的一張躺椅上。抬起頭,她過了幾秒才認出伏下身的麵孔。

“福斯蒂?”她訝異地問。

“當然是苦命的我啦。”福斯蒂誇張地回答。“還有誰會關心飽受愛情煎熬的你呢?我的女主人。”

阿格麗娜直起身,一條薄毯滑落到地上。原來他真的懂得怎麼關心別人啊!阿格麗娜心想。

福斯蒂.沃魯茲已經來到她這裏近三個月了。伊斯特裏亞人對這個閹人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隻有一起加入使團的蘿瑞婭.帕塔埃對他還有些好感。福斯蒂本人倒不怎麼在意,反而漸漸適用了自己的新角色。他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把阿格麗娜當作新主子,盡心盡力地伺候著。雖然剛開始的時候,阿格麗娜總會想起福斯蒂曾雇用刺客刺殺帕圖斯一世的事,以及借助複仇之神的力量企圖謀殺他所有在世家屬的事,不經意間會對他的殷情服務帶有深深的懷疑。不過時間長了,她也就漸漸習慣了。福斯蒂對著妝打扮的品味、對美食好酒的敏感、對優雅舉止的擅長,多次使阿格麗娜感到驚喜。她有些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福斯蒂並不生來就懷有邪惡的念頭,美好的事物、溫馨的環境,或許能把他轉變成另一個模樣。想到帕圖斯一世看到一個全新侄子,將會多麼意外和高興啊!那點感激之情,是否會增進與阿格麗娜之間的‘友誼’呢?

“我睡著了?睡了多久了?”

福斯蒂的笑容有些促狹。“晚餐時您就有些走神。後來和阿皮尼斯大人說了會話,一待他離開,公主閣下幾乎立刻就回房歇息了。我們都以為您早早睡了。沒想到,我剛才不放心去察看,卻發現您的床鋪空空如野。我沒敢聲張,樓上樓下悄悄找了一圈,才發現您在這裏。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麼?”

阿格麗娜的話剛出口,自己便立刻想明白了。未婚女子深夜離家,多半被認為是去私會情人罷。福斯蒂或許懷疑過阿格麗娜是否去了帝宮;抑或去了帕圖斯一世之外,另一副有力的臂膀。

阿格麗娜紅著臉,嘟囔著說:“沒什麼。”

福斯蒂倒也坦白。

“如果是奧克塔維婭,我不用猜都知道她在哪裏。她要麼是在極欲宮的密室裏特別招待她的客人;要麼就是在宴會廳搞迷藥和性的頹廢宴會。偶爾的,我也遇到過徹夜不歸的情況。最後有很大可能性,是她在街上勾搭到了年輕力壯的猛男,一時流連忘返了罷。所以我從來就沒替她擔心過。像你這樣的,卻還是第一次呢!”

“我絕不會那樣做的!”阿格麗娜覺得福斯蒂有些故意羞辱人的意思,便堅決地反駁道。

“別那麼肯定。”福斯蒂笑著露出潔白的門牙。“曾幾何時,奧克塔維婭或許也說過類似的話呢。可是時間,以及外部環境的變化,將她塑造成了現在的模樣。對她而言,無論是權力、金錢還是性,從此以後都不必再依賴任何一個男人,這無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了。你不覺得她該為此獲得一枚‘女性自立’的勳章嗎?”

阿格麗娜本能地搖了搖頭。“她是這樣想的?”,她還是有些好奇地問。

“我猜的。奧克塔維婭又怎麼會輕易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我這類的人呢!”

“你不是曾經做過她最貼心的親信嗎?假使連你都不告訴,我就想不出她還有誰可以傾訴了。那她豈不是很孤獨。”

“我哪裏算得上奧克塔維婭的親信!至多是幫著她做過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罷了。要說真心體己的話,她隻會找奧斯蒂娜.埃利耶。而且應該都是些國家、政治方麵的事。孤獨不孤獨的我不知道,但她很喜歡身邊有人陪伴是眾所周知的。”

“那又怎麼能怪她呢?我也希望每個深夜,有人陪伴在我的身邊。”阿格麗娜頗有些感觸地說。沉吟了一會兒,她補充道:“不過區別在於我需要的是某個特定的人,而她隻要是看得上眼的,就會隨意召入帳幕。人言可畏!考慮到帝王家的聲譽,我想奧克塔維婭還是該收斂一點的好。如果她徹底能安定下來,就再好不過了。以前就沒有人替她撮合過?”

福斯蒂依舊恭敬地站著,回應阿格麗娜的問題。

“我想她習慣了不斷替換情人。對那些男人,甚至說不上還有什麼感情。僅僅是用新鮮感來補償心靈上的空洞罷。”

“你能這麼說,讓我頗感欣慰。”阿格麗娜道:“奧克塔維婭對你母親普蘿蒂娜的所作所為的確讓人不齒,但糾根結底還是因為身處那個時代、那個環境所迫,罪不至死。何況原則上說她還是你的繼祖母呢!至於你的兩個叔叔帕圖斯.克洛狄烏斯、穆西烏斯.斯卡埃沃拉,事實證明與你母親的遭遇毫無幹係。你要複仇,更不該波及到他們。”

對阿格麗娜的這些大道理,福斯蒂的臉上既沒有讚同也沒有反對的表情。“連複仇之神的協助都沒能讓我殺掉她和她的家族,想必單靠我自己是毫無希望了。不過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克洛狄烏斯家族會為了奧克塔維婭的行為付出代價。是不是經由我的手,已是無所謂的。”他冷冷地回答。

阿格麗娜還真想問問,福斯蒂希望奧克塔維婭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可再想到奧克塔維婭算是自己某種名義上的婆婆,她也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沉默了一會兒,阿格麗娜問:“福斯蒂,你相信命運嗎?”

“你是指無法預料到的未來,一個人所遭遇的禍福榮辱?”福斯蒂也樂於改換話題,便擺出一副有興趣的模樣。“我還以為你們LAW信徒除了神的旨意外,其他一概都不認可呢!”

“隻有塔之神最極端的信徒才會這樣呢!他們認為凡人一切的都主宰於神的意誌。自我出生起,便將自己奉獻給了輕柔的湖水女神。她並不那麼嚴格地禁錮信徒的思想。”

對阿格麗娜的反駁,福斯蒂淡淡地笑了笑。“命運嗎?”他回答說:“我被看作奴隸的時候,主人說的話就是我的命運。我成為奧克塔維婭的佞臣的時候,她一時的喜怒哀樂就是我的命運。如果你覺得這就是命,那我相信命運。但這樣的命運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可以用我的命運逢迎複仇之神尖刻的嘲諷,我也可以用我的命運換取苟延殘喘的生存。”

阿格麗娜惋惜地歎了口氣。

“我不會再讓你遭受任何不幸了,請相信我。不過我說的不是你的命運,而是我的。我曾經擁有一個高貴而幸福的家庭,而當戰爭威脅到我的國家時,我不得不挺身而出去保衛她。就在我以為我的生活將因此變得無比黑暗淒慘,遇到的卻是一個值得寄托一生的人。信仰和職責,決定了我和他終會分離的結局。一個偶然的機會,卻讓我覬覦可以長相廝守。如此起伏不定的命運,讓我不禁感到迷惑。我該怎麼辦?是刻意去反抗,還是該順從地接受?還有,那個奇怪的夢......我不知道那是噩兆,還是提前的警示。”

“什麼夢?”福斯蒂好奇地問。

阿格麗娜便將剛才夢中的情景向福斯蒂描述了一遍。福斯蒂又仔細地問了幾個細節上的問題。末了,他有些詫異地說:“似乎是西部基納(Qina)海港的場景。你真的沒有去過那裏嗎?”

阿格麗娜發誓說她從沒踏足過奴隸主聯邦的領地。

“這就奇怪了。我去過基納,也曾看到巨大的運奴船。與你所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阿格麗娜問起運奴船的事。

福斯蒂回答說:“北方蠻族入侵赫薩比斯後,不但劫掠財物,還將當地的人口抓捕起來,販賣到西部聯邦。聯邦本身消化不掉那麼多的奴隸,所以在留下必要的勞動力之後,就會把多餘的通過船運到其它地方去。這些海船都很大,每艘能運送一、兩百人。”

阿格麗娜倒吸了口冷氣。“那他們豈不是很難再回到家鄉了?”

“當然!據說遠離大陸的海島上盛行奴隸製度,還有不少食人的種族用當地的珍珠置換此類‘食品’供給呢。我從沒看到運奴船帶著人回來過,滿載的都是異地輸入的奢侈品。”

“想必你也曾時時擔心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所以才不得不對蓄奴主委意服從罷。這簡直是置人性和道德於不顧的惡劣行徑,即便是CHAOS的神袛也不該置若罔聞啊!”阿格麗娜既感慨又憤憤地道。

福斯蒂沒有因為阿格麗娜的憤慨而與之趨同,他的見解很是平靜。

“這與信仰沒多大關係。也有些奴隸主選擇了LAW的庇佑,但絲毫不影響他們把奴隸看作牲口一般對待。聯邦的哲學機構引用過塔之神特爾的教義為此辯解,稱‘人既生而存在高低貴賤,低賤者免不了要受高貴者的統治’;也有找出貝爾斯的教義,稱‘能者憚精竭智,上下求索;如影隨行者俯首臣服,此乃大勢所趨’。簡而言之,奴隸缺少自我生存的能力,因此奴隸主不得不為其負起責任,保證其衣食無憂。”

阿格麗娜怒道:“荒謬!同為人類,除了刻苦的勞作外,為何還有用自由換取生活所需的道理?除了神,靈魂不該交由一個凡人任由處置。”

福斯蒂不置可否地說:“皮鞭和鐐銬,可以讓最頑強的人接受這番的說教。而且,我覺得那些至死都不願承認這套理論的奴隸,最後應該是絕種了。”

阿格麗娜堅決否定福斯蒂的見解。

“人向往平等的意誌是不會消亡的。我相信隻要條件具備,西方的奴隸一定會起來反抗他們的主子。我的夢或許正是這樣一個先兆!或許我所信仰的神袛向我揭示奴隸的悲慘生活,就是要我竭盡所能去改變這個現實。”片刻的內心反省後,她越發堅定地說:“長久以來,神賜予了我一次又一次的機會,我卻枉費心力不斷地懷疑命運的無常。你今天告訴我的,使我意識到我的生活遠遠優於像你這樣的人;而我的能力,也遠遠超出於你。如果我不把這用在有意義的事上,豈不辜負了神對我的嗬護?我向你發誓,我將盡我的餘生與這種邪惡的製度戰鬥,直到再沒有人會遭受普蘿蒂娜曾經遭受過的痛苦,也再沒有人會墜入你曾經墜入的複仇死結。”

福斯蒂有些詫異地看著阿格麗娜,對她突感而發的狂熱有些莫名。不過隨後便有些釋然,甚而頗為驚喜地笑了。這位即將取代他母親年輕時在帕圖斯.克洛狄烏斯身邊的角色的女人,能有此類拯救他人的想法固然不錯,不過福斯蒂相信阿格麗娜到頭來惹上的麻煩會比實際解決的問題多得多。這可是他在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獲得的教訓——為了自身的貪欲得到滿足,人類是從不忌諱踏到別人的頭上的,也從不會因為要以別人的痛苦為代價而稍有退縮。主人因為偶然的投機失敗而可以變成奴隸,奴隸中也不乏一朝翻身的傳說。唯一不變,是相互欺壓的本能。所以奴隸製雖飽受垢詈卻始終存續,完全是此類劣根性的真實表征。

照福斯蒂的猜測,阿格麗娜因為近期與帕圖斯一世的關係逐步穩固,於是覬覦著通過譴責、打擊西部的奴隸主勢力來贏取帝國民眾的愛戴,進而謀取更為公開化的地位和身份。雖則有些偏頗,這個猜測倒也並非十分離譜。表麵上,阿格麗娜最終還是接受了蘇芮娜.拉斐亞的勸誘;內心深處,不知覺間對產生了某種厭惡感。她厭惡自己如此貪戀,厭惡自己如此淺薄,厭惡自己如此輕易地屈從。夢境,以及福斯蒂的描述,使她將這種感受順理成章地轉移到另一個目標上——那就是西方醜惡的蓄奴製度上。此時的她,儼然成為一個不達目的不歇息的鬥士。而福斯蒂也很自然地想到了該如何利用阿格麗娜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