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級和尚
舒 展
乘火車坐硬席,擁擠嘈雜固然屬於一弊,然而卻有先天的一利,萍水相逢的山南海北之士,說話無所顧忌,言論比較自由,可以聽到在會議上聽不到的平民之聲。
兩位十多年未見麵的老友,在一個中轉站不期而遇,坐在我的對麵,聊得非常熱乎。
甲:“聽說你找了個廳長的女兒,洪福加豔福!恭喜,恭喜!”
乙:“老實講,我決不是因為她爸是高幹才追她。不瞞你說,我也不怕人家說我唯美主義,主要是她長得漂亮!”
“美到什麼程度?”“跟女明星比,不好比。用老同學們的形容詞,我看最為恰當,我愛人美的程度,在敝省,超過副部級,達到省軍級水平!”
“嘿,真新鮮!她人品如何?脾氣是不是省軍級?”
“很溫柔,脾氣毫無高幹家的小姐氣,因為我是工程師,換算入行政職務屬於處級,所以她的賢惠……怎麼說呢?”
“像李秀芝、馮晴嵐?”
“我又不是‘右派’。我在家是正處級,她呢,頂天算個科級!明白了吧!”
“你真成了‘官迷’了,一切套級計算。”
“我一個小小工程師,算個啥!再說,咱們對‘官兒’淡泊得很。因為如今不說級似乎就分不出人的高下。我的兒子上初中,腦子裏也是這個尺度,說他們校長連個科級都不夠,因為中學上邊的區教育局是科級。我兒子還自封為‘副科級兒子’。”
“好家夥,這‘級’真成了經濟學的‘價值尺度’了,把一切人的價值表現為同名的量,使他們在質的方麵相同,在量的方麵可以比較,就像三十年代國際貿易市場上的金本位製,具有無限的結償效力!真妙!喂,令郎一個初中生,怎麼會成為‘副科級’的呢?”
“輩分的換算呀!他外公是廳級,我換算成處級,他媽媽是正科級,兒子就自然成了副科級,他不甘心當‘股級兒子’。”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老兄———丙,在苦澀的哄笑聲中,也加入了談話。
丙:“不光是人的價值按官級換算,連單位也是如此。
為什麼許多專科學校拚命申請改成學院?為什麼不少學院變著法兒地改為大學?連報社也不能免俗。三十多年安於司局級的報紙,通過各種門路要改為總局級或副部級。因為上升這一級,政治地位、經濟待遇,就像貨幣升值,一夜之間,刮目相看!我們市屬一座名山大廟,原來歸統戰部管,它隻能是科級寺廟。該寺廟以做素餐宴席聞名遐邇,海內外人士隻要到這座名山一遊,無不以品嚐全素宴為一大幸事。然而,寺廟是科級單位,豆油、麻油和菜籽油以及其他名貴山貨的供應都受到限製,遠不如鄰省的名氣不大但級別甚高的寺廟。本市的一位智囊向××住持建議:改換門庭,投靠省宗教局,即可一切改觀。這位住持原是我市政協副主席,換算為副科級,但佛名頗大。經過各方努力,省宗教局表示願意接過來,於是下令我市,×山××寺改屬省宗教局,括號:正處級。於是××長老,立即從副科級和尚變為處級和尚。供應立即改觀。到省裏開會,再也不用擠公共汽車,有小車來接站。佛門是最看破紅塵的,是最清靜無為的,然而現實利益畢竟不能不在他頭腦中打下世俗的烙印;處級和尚比科級和尚更受用。”
我不由得不忝居丁列,加入三位的“硬席雜談”會。
丁:“‘官本位’的價值觀,大概不能算社會主義的價值觀。
人的美貌、美德、輩分以及釋家的佛法,無論如何不能納入行政級別。特別是擁有多少真理,更不能按等級計算。兩千三百多年前的孟軻尚且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上》)。何況社會主義的公仆哉!
“現在,我們從邏輯學上陷入了一個兩難式。一方麵,我們宣揚褒獎對社會有巨大奉獻的人,這才是對人的價值的最公正的尺度;另一方麵,又對有巨大貢獻的人不論他是否合適和稱職,委以高官。比如,在反右、文革中矢誌不改忠於祖國的宏願、坐了監牢之後毫無怨言、改正之後與苦難的前妻複婚,組成幾個姓的新的革命家庭,不論從思想、道德、紀律哪個方麵,都堪稱一代楷模。然而遺憾的是,立即調上來,副局級待遇。落腳點仍然是官本位!如果讓他在實踐中繼續譜寫新的改革篇章,創出新的業績,比一個副部級的作用,不是大得多嗎?民貴耶?官貴耶?
“再看,運動員,在世界大賽中衝鋒陷陣,舉世聞名,獎個萬兒八千的,沒人害紅眼病。可惜,一旦退役,就給個省體委副主任。又是官本位!我以為,除了像袁偉民那樣的將才帥才之外,運動員在退役之後還是當教練或寫書為好。
作家中,早已有副部級作家,司局級作家,處級作家。他們是塑造人類靈魂的人,也逃不脫、甩不掉‘官本位’的大氣汙染。記得有一幅漫畫,一位少先隊的大隊長到一家豪華飯店去,要求像招待上級那樣請他吃客飯。服務員問他‘您是什麼級?’少先隊長指指大隊長的袖標說‘沒看見我有三道杠嗎?’難怪‘文革’時有位軍代表說‘權,權,權,命相連!’”
除了原始和未來的共產主義之外、任何社會都不能沒有等級。否則就會亂套。如果隻認錢,那麼軟臥、一等艙和飛機,可能被勞動致了大富的專業戶個體戶坐滿,領導幹部還能出差麼?我隻是說,多元的、多層次的、多學識特長的、多行業的、多樣化的偌大的社會,衡量人的價值,不能隻有一個標尺:官本位。可悲的是,許多人藐視它,但又離不開它。一旦離了,有如丟了魂魄。嗚呼———如此強調官、官、官,人民往哪兒擺?知識值幾個錢?難道錢鍾書的學識僅僅是個副部級?這不是玷汙斯文麼?
列車一到站,旅客各奔前程。“硬席雜談”會,如果在“紅都女皇”追謠查謠的年月,是不可能出現的。有道是:“最高明的鐵匠,打不出鎖舌頭的鎖。”
至於本文的質量麼,以金錢計其值,頂多數十元,不足掛齒;若以官本位計其值,遠遠落後於正處級的佛門方丈,大概隻能算股級以下小玩藝兒;但就其實際價值看,說句“以毒攻毒”的話,可能超過省軍級。
(1986年11月28日夜)
預立遺囑放言
廖冰兄
當我正在和一位老友閑聊的時候,收到一份某公逝世的訃告,引起我大發謬論:我早和家人說過了,如果我死了,千萬別開追悼會,也不要搞什麼遺體告別。你看,老人的親友多數都是老人,去殯儀館參加追悼會,除了少數人有小車代步,恐怕大都得擠公共汽車。這已經夠勞人筋骨了。到達之後,又得擠在會場全體肅立,行禮如儀,聽主持者宣讀送花圈者、發唁電者、參加追悼會者的一大串名單,繼而恭聽宣揚羅列死者生前功德的悼詞,以及死者家屬的答詞。
真叫人站得腰酸腿痛。如果死者是位高名重或交遊廣眾的人物就更不得了,非得搞個把鍾頭收不了科。別說是老人,就是後生也不好受。我有一次在這種場合就差點兒暈倒了。這不是眼睜睜地把活人的有限生命用在為死者陪葬,讓死人折磨一大群活人?何苦,何苦!倘若死者在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也會於心不忍吧。
至於遺體告別,其實有點兒像屍體示眾。人老了,本來形體容貌都不雅了。即使是西子潘安,老死之後,用防腐劑泡若幹天,雖經屍體美容師來一番塗脂抹粉,悉心打扮,也實在沒有美感可言。這豈不是讓死者獻醜,活人受罪?又何苦如此?以後我死了,希望我的孝子賢孫千萬別做這種事情。可以一死便燒,骨灰也不留。
老友說:“骨灰也不留,不免太過吧。”我說,骨灰這玩意,既非生活用品,也非可供觀賞的擺設。當然,留或不留,悉聽尊便。不過,我日後死了,可不必留。留來何用?放在家裏,不但徒占空間,還會影響家人特別是來客的情緒;誰喜歡老對著這副迷你棺材?倘若寄放到公墓的骨灰存放室,對我也不妥。當今之世,活著還幾乎處處講究等級,連宴會也得論官階大小等分席次座次呢。死了,在不少角落,同樣等級森嚴,骨灰存放就有官室民室之分。官室之內又有部委級櫃、廳局級櫃、處科極櫃,以及等而下之的櫃,按級存放,不得僭越。我有位亡友,是位成就頗大、品格高尚的老藝術家,由於他不是官,什麼官階級別都沒有,在存放骨灰時就發生過爭議哩。經過他的家人和組織多方交涉,最後獲準放在較高級的櫃裏。我想,如果這位生平淡泊於名位的藝術家地下有知,對這番爭來的優遇,大概不會感到高興,許會懊悔死前沒有留下棄灰的遺囑才會徒歎奈何、任人擺布。其實,作如此慨歎者,又何止我這位藝術圈中的故人!我們這些人,從孫中山先生起,爭取自由、平等幾十年,到死了還受到這種既不自由又不平等的擺布,真叫人哭笑不得。當然,人在活著時,按他的專長、能力、貢獻等等之不同來定級別、評工資,還有道理。死了之後,大家都是一把灰,還有什麼差異呢?所以,一視同“灰”,平等對待,按化灰存放之先後依次擱放,不是更合情合理麼?有人說,你廖某現在級別不低啦,死後排座次準占便宜。這種按等級排座次的便宜,我廖某實在不願沾,也不敢沾。我這個人穿起龍袍也不像皇帝,若死後同大人物擺在一起,既會有辱人家的尊嚴,也會使我自慚形穢。如果我那個“灰”盒子正好擱在一位“馬列主義老太太”的盒子旁邊,她老是給我嘮嘮叨叨地“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會不時心驚肉跳,我怎受得了啊?所以,不如把骨灰散盡,讓我魂遊四方,豈不更快哉!
一串話,聽得老友頻頻點頭,連讚:“高論,妙論。”但他說有事要走,而我卻把他拉住不放,要他再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