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 3)

我說,一個人死了,隻要他生前有點名氣、地位,即使不給他樹碑立傳,恐怕也總會有人給他寫點悼念文章。這些文章大都本著“隱惡揚善”之旨,把死者生平之“善”盡挑出來“揚”,直把他“揚”到盡善盡美的地步。既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他於是乎成了又善又美到超乎人類的怪物了。

我生時不是完人,死後也不願被人視為盡善盡美的怪物。

我是個有優點也有缺點、有長處也有短處,甚至也有過失的凡夫俗子。所以,我已經叮囑過我的兒女們:我死後,倘若有人給我寫悼念文章,並且又盡是說我的好話的話,那麼他們可得反其道而行之,如實地寫我的缺點、毛病、錯誤甚至罪過。這就可免人們對我產生“完人”的錯覺,還我凡人的本來麵目。

想當年我被劃為“右派”之時,好些人或自動的或被迫的對我施行口誅筆伐,會上的發言,報上的文章,豈止“隱善揚惡”,有一些甚至以善為惡,簡直把我說成罪惡累累、近乎該死了。三中全會後,終於“改正”了。但經此一改,許多“口稱筆頌”即紛至遝來,又把我說到幾乎無一不好了。所以,在我化“灰”之後,蓋棺論定之時,怎能不來個如實地揭我之短的東西,給我再來一次“改正”呢?

老友大笑,說:“兄台不必過慮!到了那天,老兄的兒女們堅持‘為親者諱’而不寫的話,我也會寫的。我決不會把你寫成完人,倒可能把你寫成怪物,因為閣下實在怪嘛!”說罷,我再也拉不住,他走了。

(1986年12月18日)

因紀念魯迅而想到章太炎

宋雲彬

今年是魯迅逝世二十周年,也是章太炎逝世二十周年。

魯迅跟章太炎有師生之誼,因為魯迅在日本東京的時候,曾經和許壽裳等一道去聽章太炎講學。章太炎是1936年6月間逝世的。那時候魯迅大病初愈,還不能寫文章,到了10月上旬,魯迅才寫了一篇《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後來又寫《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但沒有完稿,成為絕筆了。

《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雖然是一篇短短的雜文,卻抵得上一篇數萬言的章太炎評傳。魯迅認為章太炎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他指出章太炎當年的鬥爭精神,“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他說:“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誌,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然而魯迅也指出了他老師的缺點。他說:“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和時代隔絕也就是脫離民眾。所以魯迅說:“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後來的參與投壺,接收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然而魯迅接著就加以解釋道:“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並非晚節不終。”魯迅嗬斥那些詆毀章太炎的無聊文人道:“近有文儈,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最後魯迅表示,希望準備刊行章太炎著作的出版社,能夠把章太炎“先前戰鬥的文章”給補刊進去,“使先生和後生相印,活在戰鬥者的心中”。

過去封建社會有一種教條,就是:晚輩對於前輩,小輩對於長輩,隻許讚揚,不準批評。公羊家不是有一套“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所謂“春秋大義”嗎?所以像魯迅那樣,弟子給老師做結論,做到有讚揚也有批評,而且批評得那麼中肯,在從前封建社會裏是絕對僅有的。

我不說“絕無”而說“絕對僅有”,那是因為章太炎跟魯迅一樣,給他的老師俞曲園做過結論,也是有讚揚也有批評,而且批評得十分中肯。章太炎寫的那篇《俞先生傳》,首先肯定了他老師留在學術史上的業績,並敘述了他自己怎麼樣獨立思考,說解經義的時候往往跟他老師的意見相左,然後指出他老師的短處:“然不能忘名位;既博覽典籍,下至稗官歌謠,以筆劄泛愛人,其文辭瑕適並見;雜流亦時時至門下,此其所短也。”這樣的文章,現在看起來似乎極平常,但在當時卻需要有反對封建教條的勇氣,才敢下筆的。

俞曲園門弟子眾多,可是除了章太炎,沒有第二人能寫這樣的一篇《俞先生傳》;章太炎門弟子也不少,可是除了魯迅,沒有第二人能寫《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這是因為章太炎和魯迅都富有革命精神、立場觀點正確、是非愛憎分明的緣故。然而就留在革命史上的業績來講,俞曲園根本談不到,章太炎遠不及魯迅。這就不能拿師生關係來衡量了。唐朝韓愈已經說過:“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莊子說得更好:“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遠矣。”當年魯迅跟章太炎學“說文”,還加入了章太炎他們所發起的革命團體“光複會”,然而章太炎卻“自崖而返”,退居於寧靜的學者,魯迅則奔軼絕塵,“自此遠矣”。

說真話之四

巴 金

關於說真話,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說現在的確有要求講真話的必要,也有人認為現在並不存在說真話的問題。我雖然幾次大聲疾呼,但我的意見不過是一家之言,我也隻是以說真話為自己晚年奮鬥的目標。

說真話不應當是艱難的事情,我所謂真話不是指真理,也不是指正確的,自己想什麼就講什麼,自己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是說真話。你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意見,講出來讓大家了解你。倘使意見相同,那就在一起做進一步的研究;倘使意見不同,就進行認真討論,探求一個是非。這樣做有什麼不好!

可能有不少的人已經這樣做了,也可能有更多的人做不到這樣。我隻能講我自己。在我知道話有真假之分的時候,我就開始對私塾老師、對父母不說真話。對父母我講假話不多,因為他們不大管我,更難得打我。我父親從未打過我,所以我常說他們對我是“無為而治”。他們對我親切、關心而且信任。我至今還記得一件事情。有一年春節前不久,我和幾個堂兄弟要求私塾老師提前兩天放年假,老師對我父親講了。父親告訴母親,母親就說:“老四不會在裏頭。”我剛剛走進房間,聽見這句話連忙轉身溜走了。母親去世時我不滿十歲,這是十歲以前的事。幾十年來我經常想起它,這是對我最好的教育,比板子、鞭子強得多;不辜負別人的信任。在十年浩劫中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自己辜負了讀者們的信任。

對私塾老師我很少講真話。因為一,他們經常用板子打學生;二,他們隻要聽他們愛聽的話,你要聽什麼,我們就講什麼。編造假話容易討老師喜歡,討好老師容易得到表揚。對不懂事的孩子來說,這樣混日子比較輕鬆愉快。我不斷地探索講假話的根源,根據個人的經驗,假話就是從板子下麵出來的。

近年來我在熒光屏上看到一些古裝的地方戲,劇中常有縣官審案,“大刑伺候”,不招就打,甚至使用酷刑。關於這個我也有個人的見聞。我六七歲時我父親在廣元縣做縣官,他在二堂審案,我有空就跑去“旁聽”。我不站在顯著的地方,他也不來幹涉。他和戲裏的官差不多,“犯人”不肯承認罪行,就喊“打”。有時一打“犯人”就招;有時打下去“犯人”大叫“冤枉”。板子分寬窄兩種,稱為“大板子”和“小板子”。此外父親還用過一種刑罰,叫做“跪抬盒”,讓“犯人”跪在抬盒裏,膝下放一盤鐵鏈,兩手給拉直伸進兩個平時放抬杆的洞裏。這刑罰比打小板子厲害,“犯人”

跪不到多久就殺豬似的叫起來。我不曾見父親審過大案,因此他用刑不多。父親就隻做過兩年縣官,但這兩年的經驗使我終生厭惡體刑,不僅對體刑,對任何形式的壓迫,都感到厭惡。古語說,屈打成招,酷刑之下有冤屈,那麼壓迫下麵哪裏會有真話?

奇怪的是有些人總喜歡相信壓力,甚至迷信壓力會產生真言,甚至不斷地用壓力去尋求真話。的確有這樣的人,而且為數不少。我在十年浩劫中遇到的所謂造反派,大部分都是這樣。他們的辦法可比滿清官僚高明多了。所以回顧我這一生,在這十年中我講假話最多。講假話是我自己的羞恥,即使是在說謊成為風氣的時候我自己也有錯誤,但是逼著人講假話的造反派應該負的責任更大。我腦子裏至今深深印著幾張造反派的麵孔,那個時期我看見它們就感到“生理上的厭惡”(我當時對我愛人蕭珊講過幾次),今天回想起來還要發惡心。我不明白在他們身上怎樣會有那麼多的封建官僚氣味?!他們裝模作樣、虛張聲勢,惟恐學得不像,其實他們早已青出於藍!封建官僚還隻是用壓力、用體刑求真言,而他們卻是用壓力、用體刑推廣假話。造反派用起刑來的確有所謂“造反精神”。不過我得講一句公道話,那十年中間並沒有人對我用過體刑,我不曾挨過一記耳光,或者讓人踢過一腳,隻是別人受刑受辱的事我看得太多,事後常常想起旁聽縣官審案的往事。但我早已不是六七歲小孩,而且每天給逼著講假話,不斷地受侮辱受折磨,哪裏還能從容思索,“憶苦思甜”?!

在那樣的日子裏我早已把真話丟到腦後,我想的隻是自己要活下去,更要讓家裏的人活下去,於是下了決心,厚起臉皮大講假話。有時我狠狠地在心裏說:你們吞下去吧,你們要多少假話我就給你們多少。有時我受到了良心的責備,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恥。有時我又因為避免了家破人亡的慘劇而原諒自己。結果蕭珊還是受盡迫害忍辱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