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處溫摸須眯眼,麵現輕蔑之色,笑道:“那好,先測個字罷。你說能知吉凶休咎,就測‘休’字如何?但觀某之心境。”吳用寫下“休”字,端詳片刻,道:“有些兜搭,小可不敢妄言。”李處溫道:“直言無妨,某亦聞過則喜。”吳用道:“左‘人’右‘木’,杖而立者,饑也。大人心內消沉迷茫,沮喪頹廢,若木之無根,不知何附;水之失器,流漫無主。心念已灰,備受苦楚煎熬。”言未畢,李處溫渾身一震,眼圈發紅,抬眼看吳用,滿麵寫著“吃驚”二字。
吳用明知故問:“然否?得罪休怪。”李處溫肅然道:“在下命運可關乎國運?你再說。”吳用道:“‘人’乃‘金’之半,‘木’乃‘宋’之半。大廈將傾,國祚何以為繼?兩相權衡,似難決斷。然意由心生,此‘休’字中,‘木’字占據三停中的兩停,當以降‘宋’為上。”
話音未落,李處溫和幾名從人臉色大變,手按劍柄,李逵見狀也瞪起怪眼,肚子一腆便要上前。吳用急忙製止,陪笑道:“小可姑妄言之,不想薅惱了大人,有罪,有罪。”
李處溫臀未離座,冷笑道:“你分明是宋國的細作,來此蠱惑人心。”吳用失驚道:“小可依大人所言,隻算命運、國運,可有錯?即聞過則怒,不算也罷,小生告退。”李處溫森然道:“即然道破你是細作,你想你還能走得脫麼?”
吳用仰天大笑:“某飄零一世,討春糊口,足下竟與某這等人出爾反爾,當真可笑!然權勢可畏,聽憑處置罷。”霍然坐倒,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又看了李逵一眼,喃喃道:“隻可惜了這個家生的孩兒。”
李處溫見這個算命先生神情泰然,全無慌張悚懼之態,心中略驚,但兀自半信半疑,皺眉道:“你若是真,可再算來。”吳用道:“細作哪會算命。”李處溫道:“你算個無關痛癢之事,我便信你。”吳用眼珠一轉,道:“足下是左撇子。”李處溫一驚,又問:“本官家人若何?”說出生辰八字。吳用“唰唰”幾筆批過,道:“四柱多水,華蓋臨身,家中必出方外之人。”李處溫暗想,自己的胞弟李處能素喜參禪,早欲避世,恐有一日真會披剃出家。於是心下再無懷疑,拱手歎服:“適才多有得罪,先生莫怪。”
李處溫為何算命?有緣故。人逢顛沛、挫折之時,心中充斥無助、消沉、低迷、困惑、哀怨等諸般苦痛,正是心理脆弱、顧影自憐之時,失去了明確的人生目標,欲於迷茫中尋一盞明燈。見到算命先生,就算平素不信,此時亦欲課上一卦,算是問道於天。現今遼國君臣幾乎個個如此。
李處溫最善逢迎取媚,領教了吳半仙的道行之後立即要將他舉薦到宮中,為臥病的天錫帝解惑。入宮稟報,引起頗多爭議。群臣多曰,不名之人不宜與帝同處一室裝神弄鬼。李處溫則教屬僚翻閱典籍辯道:“《史記·封禪書》記載: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雲,天子自帷中望見焉。”漢武帝猶以方術見亡人,未必全信,聊慰籍耳。天錫帝斟酌後,亦應允。
次日,吳用、李逵隨李處溫來至皇城。李處溫前呼後擁乘輿開道,一路暢通無阻。城內平坦廣闊,宮殿金碧交輝,達官顯貴在玉節狼旗的簇擁下來往。李逵瞪眼張望,猶恨爹娘少生了幾隻眼。這座異國皇城在吳用眼中卻與阮小五、朱武所見不同,細看那畫棟飛簷,丹青炳煥,殊異於大宋。雖多粗筆,豪邁拙樸,卻缺乏大宋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詩意風格,動輒猛獸突兀於廊畫,粗糙、畏怖、殘酷、凶狠,“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兀自透出血與火的野蠻。皇城廣闊,吳用胡思亂想了好一陣,方至城南瑤池殿。
甫入內室,撲鼻一股濃重的草藥味。李處溫入帳與天錫帝答話,稍頃即出,為吳、李二人作了一個謹言的手勢,遂請入帳。
天錫帝倚枕坐在錦榻上,革帶束發,身著內襯的白羅衫,腹部下蓋著薄被,麵相憔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吳、李下跪,天錫帝輕輕擺手示意免禮,道:“先生神算,李太尉已盡言。宮中亦不乏醫卜,然多庸碌,人間是非清濁不辨,惟故弄玄虛,翻著黴黃書頁掉嘴口而已。今番無他意,但請先生算人之不能算,明因果得失,朕將死之人,竊知天意,亦無憾。”
吳用見他言語誠懇,憂鬱的神情中含幾分正氣,不由地肅然起敬,答道:“學生定盡展所學。未知陛下所算何事?”
天錫帝目光幽幽,道:“朕一生亦無奇,惟四字:富貴、征戰。國勢日蹙之時臨危受命,無日不戚戚。現今病重,自知命不久矣。世間有盛世之主,安享富貴;亦有末代君王,飄零若風中之燭。朕亦積怨難伸,但請先生解惑。”
吳用不答,麵有難色。天錫帝問:“先生作難?”吳用謝罪道:“事關國體和聖上威儀,學生不敢妄言。”天錫帝強笑道:“即是請教,豈為言語撩亂?今無‘逆龍麟’之說。但憑先生妙算,直言名諱、生死無所不可,宮中差役盡你驅使,赦你無罪。”見吳用兀自遲疑,遂教文官寫就免死鐵券兩副。吳、李叩謝。
時近午時,宮中設筵款待吳、李二人。吳用寫下清單,羅列香花、燈燭、桌案、筆硯等物事,以及各色人役十數名,告知眾人諸般事宜,未及一個時辰準備停當。
此時天錫帝恰好午睡醒轉,見窗戶皆用厚簾遮擋,四周黑暗,內室珠簾掀開,外室香煙嫋嫋,隔著低垂的薄薄帷帳,見一人袞袍冕服,正襟危坐於法座,身後參差寶扇齊開,判官、啞道童侍立左右。堂下燃著兩排手臂粗的巨燭,有皂隸手執水火棍兩班肅立,更有牛頭馬麵環伺四周,怪異可怖,儼然閻君升廳理事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