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你道吳用施的是哪條計?金軍侵遼,天祚帝西逃夾山,天錫帝於大宋宣和四年三月在燕京登極,其時遼國朝內人心日益解體,外遭金、宋夾攻,天祚帝伺機東歸反攻,端的是內外交困。白溝、範村之戰後,天錫帝憂悒成疾。
吳用對天錫帝品性作精細品評:一則篤好文學,多思;二則臨危悚懼,懦弱;三則因自立為帝,對天祚帝心存愧疚,良善。吳用深知,但凡世人具此三點,其人必定滿腹傷感與糾結,憂苦莫名。故欲化裝潛入燕京,憑三寸不爛之舌,利用天錫帝的性情弱點,道破他心機,好推波助瀾,促其速死。以此促進大宋再度北伐。
且說吳用、李逵往燕京去,傍晚路過城外一處集市,熙熙攘攘。李逵覺著新鮮,四處亂看。行至一處窄橋邊,左有攤販,右有一人坐在獨輪車上,逗鳥說話,一腿蹬在橋欄杆上,吳用上前問話,那人卻不借過,眼皮子也不撩吳用一下,看他形貌似是當地潑皮。吳用無奈,正待繞道,李逵早已大怒,一拳將那廝打落橋下。
又行至一處雜貨店,吳用買火石火鐮,掌櫃婆娘問買幾副,吳用說是一副。婆娘不屑道:“本不願要這散碎銀子,徒費辛勞。”李逵劈胸揪住摁倒,將碎銀塞入她口,大耳括子賞她吞下。櫃台後一條後生執大棍追來,吳用死命拽走李逵,奪路而逃。吳用埋怨:“你原說甚來?怎地一路惹事!”李逵道:“哥哥忍得,俺忍不得。要是善人都似鐵牛這般,管教那些小人不敢鳥亂!”吳用歎氣。
兩日後行至燕京城外,日色已昏,二人投客店住下,李逵果然不多嘴、不飲酒,用罷茶飯乖乖地進了客房。吳用從行李中取出書來看,李逵悶得慌,央浼吳用說些閑話解悶。吳用問說些甚麼,李逵瞪眼想想,便問:“為何有胡有漢?為甚要忠勇?”吳用囅然一笑,坐起身來呷口茶,便用通俗的言辭,為這個忠直厚誠的兄弟講述道理。
吳用道:“先古時,中原有部落喚作‘少典’,族人公孫軒轅,才能出眾,賓服四方,諸候尊其為天子,是為中國始祖——黃帝。黃帝娶嫘祖,世代繁衍,曆經五帝、夏、商、周、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至今乃有宋。‘惟天有漢’,此即我中原漢族。北部邊庭胡族亦繁衍不息,有葷粥、犬戎、獫狁、匈奴、鮮卑、羯、氐、室韋、契丹、女真,不計其數。漢人說漢話,習漢字,著綢緞、布匹,景仰古之聖賢,有千年習俗沿襲,三綱五常治天下。胡人說胡語,習俗迥異,紋身斷發,衣皮革,初時吞血為羹、啖肉為飯,後逐水草而居,學中原造字、煉鐵。胡地苦寒貧瘠,而胡人生性蠻野嗜殺,猶好掠奪,覬覦中原的大好河山,故胡漢多不兩立,數千年來戰火不熄。胡人來犯,我中原鐵血兒郎執戈以拒,是為‘忠勇’。”
李逵似懂非懂,末了“執戈以拒”卻記住了,笑道:“俺上戰場與胡人廝殺,便是忠勇。”吳用也笑道:“家國天下,國即是大家。外敵來犯我家,安能不拒?為鄉民,為宗親,為子孫,也要一戰。唐朝令狐楚作詩:‘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極寫衛國之誌,豪氣幹雲,令人欽佩。”
一聽是詩,李逵立即走神兒,轉問:“怎的胡漢不為一家?”吳用道:“當然,也有胡漢兩族把酒言歡之時。但‘和同為一家’的局麵畢竟短暫。”隨即輕籲口氣,抬目遠視,若有所思道:“前秦皇帝苻堅曾曰:‘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這般胸襟幾人能有?”卻待再說,忽聞鼾聲如雷,再看李逵已經歪倒在榻,張開手腳橫羅十字,嘴角掛著笑容。吳用也笑,將書本收起,到隔壁客房去睡。
次日清晨,用過早飯,二人梳洗打扮一番,還是昔日進北京城那般裝束,吳用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著一雙方頭青步履。李逵綰兩枚渾骨丫髻,穿一領粗布短褐袍,二人不慌不忙進了燕京城。其時戴宗一幹人眾已先行進城,並找妥了一處傍著寬街的閑暇鋪麵。吳用、李逵來到此間,布置停當,鈴杵一搖,念出一段口號:
“積重冤獄繚亂,綿綿隱恨難消,善德守行多餓殍,行惡足食逍遙。更有一生勤勉,顛倒路斷魂銷。莫道浮生多不公,且把因果來瞧。”
這段《西江月》卻又比往昔不同,乃吳用新編,道自己明來去、知因果,端的是才能冠世。當下便有好奇的來算。
吳用鋪開紙張,朱、黑兩色毛筆交替使用,口述筆寫,洋洋灑灑。先來的兩人是戴宗、段景住假扮,故弄玄虛,拍案大讚吳用算得最準,如此一驚一乍,街麵上的閑人都被吸引了來,頃刻觀者如堵。吳用來者不拒,從容不迫,算得既明晰,又幹脆。
此處所在是段景住選定,料達官貴人往來公幹,必從此間路過。果然,街口轉過一隊儀仗,簇擁著一頂轎子,因吳用的鋪麵敞著門,男女老幼門裏門外地擁擠,這隊人馬不便通過。轎內是太尉李處溫。
李處溫掀簾問道:“何人羅唕?”衛士道:“回太尉,是個算命的,小的去趕散便是。”正待上前,李處溫製止道:“賣卦者多矣,為何惟此處喧鬧?”想了想,道:“莫非有些道行?左右無事,不妨看看。”肩輿遂停,從人將百姓喝退。
李處溫挺胸背手踱入來。吳用見來人四十開外年紀,微胖,頭戴平巾幘,身著五彩繽飛的遼國左衽國服,神色傲慢,身側擁著從人,暗道:“要緊的來了。”遂起身陪笑道:“貴人駕到,定有見教。”
李處溫不答話,環視屋內,瞧見先生身後立著一個黑炭似的道童,目中兩道凶光射來,暗暗納罕此人麵凶貌醜。遂緩緩坐下,打量吳用,問道:“你算得準?”吳用笑道:“不敢妄言。準與不準,一試便知。”李處溫問:“都會哪般?”吳用答:“六爻、八卦、批字、相麵、袖課、扶乩,無所不包。能知興敗禍福、吉凶休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