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奔近,果然是阮小五,麵皮上帶著笑容,騎著剗馬,那馬立足未定,阮小五即縱身躍下。眾人圍上前來打量,見他粗布綰發,麵色光潔,無甚變化,身著短粗夾襦襖,腰係革帶一條,腳穿夾革靴,褲角掖在靴筒之內,一副整潔樸素的胡服模樣。阮小五笑意盈盈環視眾人,目中含淚。阮小七與他四手相握,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在兩人手上,阮小五擂他一拳,笑道:“哭甚鳥,兀地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眼中卻也落下淚來。
耶律大石先教阮小五馳馬南回,以示坦蕩,不裝腔作勢,不再講諸如“郎主仁厚,不肯妄殺”之類的廢話,公孫勝暗讚其行止高貴。當下亦教小校牽馬送石漣壽出陣。石漣壽在馬上拱拱手,勒馬向北馳去。
阮小五回到雄州,大家劫後重逢,自是十分快活。阮小五講述,夏四月他與朱武使遼,宴間飲藥酒被迷倒,醒來便被軟禁,每日酒肉茶炊供給不缺,姚璠、蕭斐一班臣子來婉言勸其降遼,言道遼軍水軍極弱,阮小五可助大遼擴充水軍,並允以高官厚祿。亦說朱武已死。阮小五寧死不降,倒也無人為難於他。每日隻盼南歸,直至兩國走馬換將。
此時,宋江秘遣阮小五刺童的荒誕臆測不攻自破,盧俊義、吳用得釋,重歸宋江麾下。其實童貫對梁山舊部並不十分在意,管他榮辱勝負、盛衰興亡,惟“爵祿”二字與己相幹。後人辛棄疾對此類人有一品評:“人間萬事,毫發嚐重泰山輕。”他深夜展卷深思此番北伐,兩次遺使失敗,初時下令“將士不得殺戮一夫”,白溝、範村兩線交戰失利,臨陣將盧俊義、吳用一勇一智囚禁,六月三日一潰千裏,全是自己幹係,越想掌心冷汗越多,深感當務之急便是將這燙手的罪責推將出去。遂伏案熬了一夜,寫表一封,概述戰況,末了寫道:
“契丹尚盛,未可圖。奏劾:種師道天姿好殺,臨陣肩輿,助賊為謀,以沮聖意。和詵不從節製,乞行軍法。”
天一亮即遣人齎書申奏朝廷。
卻說盧俊義、吳用乍脫牢籠,算來被囚不足十日,外界戰事變幻,卻似過了數年。聽宋江、公孫勝講述宋軍大敗,惟有歎氣。盧俊義道:“宋、遼兩國和好百餘年,一接戰卻恁地不濟事,可歎!”吳用道:“金、宋約盟夾攻遼國,宋攻西京、南京,當獲燕雲十六州。現今我軍大敗,必被金人小覷,其犬戎之性,恐不肯輕易踐約。”
宋江點頭道:“盟約在先,若西京、南京由金軍攻克,大宋有何顏麵討還燕雲十六州?燕雲本為中原北部屏藩,如若失卻,大宋將直麵金國。即使勉強歸宋,金國攻伐之心正野,猶恐其借機啟釁。”言下竟暗示金有侵宋之心。
吳用問道:“未知聖意若何?”宋江道:“據走報聲息將領回報,朝中戰與不戰意見分歧,主上難以決斷。我等北上巡邊大軍可能隻回撤至河間府。”吳用道:“不敢再戰,無非是被遼人嚇退。”略作停頓,又頗具試探性地問道:“若彼自亂,當如何?”宋江、盧俊義一同轉頭看著吳用。吳用衝盧俊義一笑,問道:“員外可還記得昔日小弟到府上算命?得罪休怪。”
盧俊義一怔,笑道:“軍師妙計,在下當日確被驚得心亂。莫非軍師又欲作這細作勾當?”吳用道:“正是。阮小五前番言道,遼人教他調練水軍。遼多旱地,偶有水戰,‘刳木為舟,剡木為可楫’足矣,擴充水軍作甚?定是有了退意,欲於海外尋覓避世之地。”遂將胸中方略道出。
宋江聽罷,正色道:“眼下遼國各個角落戒備森嚴,宋營亦不免有彼細作混入,我等畫像多已被呈於遼主案上,李逵兄弟也在蘭溝甸和範村與遼軍廝殺。軍師二人若被識破,則休矣。此事萬萬不可。”吳用笑道:“某隨公明哥哥衝州撞府,豈畏死耶?況憑小弟應變,定無虞。”宋江再三思量,方才應允,道:“李逵兄弟卻要他自己來。”三人都笑。
宋江便傳令聚眾商議,說軍師要去燕京作細作,選個精細人同去。話猶未了,一人高聲笑道:“定是小弟了!”正是李逵,笑嘻嘻大步上前,唱個肥喏,道:“俺不用打點行裝,這就陪軍師哥哥同去。”
宋江愕然,道:“兄弟,幾時說要你去了?”李逵道:“上次軍師哥哥去大名府,俺陪著,著實順暢。今番自然還是俺啦。”宋江笑道:“兄弟,燕京不比大名府,你恁地粗莽,前番無事,現今卻去不得。”李逵道:“哥哥,你怕鐵牛惹事,你可知俺在城裏老母雞抱窩似地悶著,閑出鳥來也要惹事!”宋江道:“偏偏是別人去得,你去不得。”李逵跳腳道:“哥哥,無非是性子不好,酒性又烈,怕俺枉送性命,不如做個啞道童,俺一發替你說了罷!”
吳用笑道:“你既然省得,便不能食言。凡事聽我作主,休得違拗。”李逵大喜道:“恁地說是依允了?軍師哥哥不會廝殺,俺好歹護著,番子拿火炮來轟,也拿這顆黑頭頂住。”宋江笑道:“黑廝就會胡說。”
當天中午,宋江、盧俊義做筵席送路,李逵挑了一擔輕巧行李,隨吳用出了雄州城北門。眾將領來送,一再叮囑小心在意。之後,宋江又遣戴宗、段景住、鄒淵、鄒潤一幹弟兄隨後出城,扮作尋常百姓,暗中保護。
作者注:史實依據:《三朝北盟會編·卷七》。
《宋史·本紀第二十二》記載:(大宋宣和四年)夏四月,童貫至雄州,令都統製種師道等分道進兵。癸未,遼人擊敗前軍統製楊可世於蘭溝甸。丙戌,楊可世與遼將蕭幹戰於白溝,敗績。丁亥,辛興宗敗於範村。六月己醜,種師道退保雄州,遼人追擊至城下。帝聞兵敗,懼甚,遂詔班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