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亂了一夜,黎明時分,趙良嗣將查勘的情狀報來。那刺客二十多歲年紀,身材壯健,身著宋軍軍服,內裏卻穿個間道棋子布背心,胸前刺著青鬱鬱一個豹子頭。手持淬毒利刃。其人抉目毀麵,自殺而死,死狀慘烈。
童貫與若幹心腹計議刺客是兀誰。趙良嗣道:“依常理推斷,兩國交戰,敵國遣人暗殺主帥是常事,但此事似乎並不簡單。”從袖中抽出一張書箋,照念道:“刺客死前喊道‘權宦誤國,殄敗王師,合當該死。奈何小弟無能,愧對哥哥!’全是宋人為國除奸的口氣。”
辛興宗點頭道:“末將見那廝的匕首兩邊逐銳,頭尖而薄,形似我大宋軍中的‘徐氏匕首’。他又說漢話,這廝端的似漢非胡。”童貫自嘲道:“好嘛,好一個‘為國除奸’,宋人對某懷著貳心,沒殺了本官,便是‘愧對哥哥’,真是賊心不死。‘哥哥’,哪個哥哥,公明哥哥麼?”邊說邊冷笑不止。此言語已點透童貫疑心所在。
辛興宗道:“但也不得不疑遼人故意嫁禍,教我軍自亂。”趙良嗣眼望童貫,接口怫然道:“遼人來刺,原是情理中事,提防便是。如若貳臣謀反,乃是禍起腑腋,不得不除!”童貫眼睛微眨,麵現嘉許,顯是被搔到了癢處,受用得很。辛興宗道:“鈞相有何卓裁?”童貫道:“眼線適才來報,宋江治下軍官隻有水軍提轄阮小五在胸前刺著豹子。”辛興宗頓了頓,道:“阮小五不是與朱武使遼時被天錫帝處死?莫非……”
趙良嗣道:“傳言死了便是真個死了?朱武前幾日歸來,毫發未傷。先裏通外敵,借遼人之口放出風去說阮小五已死,再密遣他刺殺宣撫使大人,好教人懷疑不到他頭上。呃,好一條毒計。”童貫道:“宋江昔日橫行齊魏,轉略十郡,儼然一敵國,受張叔夜招安方才穿上官服,然賊心依然。再者,或言遼人施計教我自亂,彼坐收漁利。莫非沒了宋江,大宋便滅不得遼?”辛興宗聽出來此言竟是指責自己為宋江減了幾分嫌疑,立時俯首低眉,麵現慚色。
眾人心知肚明,蔡京、童貫、高俅一黨向來視宋江若寇仇,時時惦記著要尋些罪狀將梁山舊部趕盡殺絕。昨夜的刺客似乎與宋江有些瓜葛,其實正中童貫下懷,不論諸多推測如何似是而非,童貫皆欲牽強附會捏造口實置宋江於死地。
童貫下令:“速傳宋江、盧俊義、阮小七前來。”言畢與趙良嗣換個眼色,趙良嗣深解其意,教阮家兄弟來辨認刺客屍首,阮小二年長,恐有些城府,教直爽性急的阮小七來,看他怎生答對。
龍骨兒刺死的兩名侍衛,其中一人是步軍將校薛永。童貫謹慎,每日調遣不同的將領來做衛護,龍骨兒來時正值薛永、施恩巡夜,二人入救童貫,薛永隻負輕傷,但毒藥凶猛,沒多時便即殞命。
盧俊義本在範村駐紮,聽童貫令,趕來白溝大營與宋江、阮小七取齊。小校已報知昨夜有人行刺童貫,薛永戰死,眾人傷感。吳用聽說單喚阮小七前去,恐此行有虞,願同去。
宋江一行四人策馬來至雄州州衙,甫一進門,便見下首一人皮笑肉不笑斜睨眾人,隨即眼白外翻,強直了脖子把臉轉向一邊,仿佛不願聞到眾人的晦氣也似,意極輕蔑。盧俊義認得他喚做王洧,是辛興宗屬下裨將,因做事謹慎精細,又麵帶三分忠厚,辛興宗時常帶他走動。又因做過幾件童貫吩咐的差事,便飄飄然以童氏心腹自居。見了宋江等一班童貫不喜的“賊寇”,更是趾高氣揚,白眼看人。盧俊義十分厭惡其為人。
宋江稽首,童貫等人卻不回禮,開門見山教進耳房內辨認屍首。阮小七呆看片刻,雙手扶住屍首,掉下淚來,嘴唇翕動,“五哥”二字便要出口。吳用暗叫不妙,將阮小七臂膊用力一捏,才將那惹禍的話生生地吞了回去,但一旁的趙良嗣察顏觀色,已瞧科了八九分。
趙良嗣帶宋江四人回到中廳,先對童貫耳語。當麵做此小兒女態,著實未將宋江等人放在眼裏。童貫聽罷點頭,遂將刺客情事簡要敘述,隻瞞過疑似阮小五一節。童貫問道:“宋先鋒,你作如何想?”宋江道:“大膽胡狗欲行刺宣撫使大人,死有餘辜。今後更當嚴加防範。”一旁的王洧“嗤”地放屁也似一聲輕笑,把臉像旁邊一扭。盧俊義對他怒目而視。
童貫道:“某觀刺客形容,與宋先鋒治下水軍提轄阮小五極為相似。”宋江大驚,道:“宣撫司明鑒,阮小五已於使遼時殉國。況宋某舊部盡皆忠勇,決不會做有悖天理之事。”童貫道:“刺客胸前刺著豹子頭,與阮小五身上的花繡一般無二。又穿著一個間道棋子布背心,也是阮小五慣穿的衣物。又手持大宋兵器,不是阮小五是誰?分明是你先前假傳阮小五死訊,又指使他來行刺本官!又自戕毀容,怕被本官認出。你倒乖覺,省得效仿古人。”言訖冷笑不止。
宋江跪倒在地,辯道:“胸前刺花又穿棋子布背心者甚多,怎能認定是阮小五?步軍將校薛永也為救大人而死,某的部下怎能自相殘殺?”童貫道:“深夜混戰,刀槍又不長眼。”阮小七也道:“棋子布背心是俺兄弟們貧賤時衣物,上梁山後便不再穿。況且豈有一件舊衣數年不換之理?”
趙良嗣冷笑插嘴:“你為國征戰,兀自想著梁山上的日月?”童貫道:“本官未提及背心是新是舊,你便說它是數年前衣物,豈非欲蓋彌彰?”阮小七心哀兄長之死,又怕遮掩不過,斷送梁山弟兄的前程。一時不省得巧辯,滿眼噙著淚水,內心十分痛苦。
王洧居高臨下看著俯伏在地的宋江,奚落道:“宋江,你嘯聚梁山作亂之時何等威風,要緊處卻怎地就失了體麵?”盧俊義慍怒道:“王參讚,眼下爭辯刺客是誰,你不就此事道個緣由,卻一味惦記著下作言語。是非黑白我等自會澄清,容不得你賣弄這落井下石的醜態。”王洧本忌憚盧俊義,討個沒趣,悻悻地扭過臉去,緘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