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1 / 3)

李賀年命雖淺,創作甚富,而且在詩歌領域自立派別,為我國古典詩歌開拓新的藝術境界,一千二百多年以來仍一直為人們師法,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突出的,稀有的事實。他的地位雖然不如李白、杜甫、白居易那樣顯赫,還稱不得第一流詩人,但也絕不是一位小詩人,將他在文學史上的位置緊排在李白這一流詩人之後是毫無愧色的。如果說,十九世紀英國傑出的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少年夭折,卻以他別具風格的詩歌打破了古典主義的一切清規戒律,帶來了文學內容的革新;那麼,我國中唐時期的詩人李賀也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他的詩不隻是為昌盛唐詩作出了開拓性的貢獻,而且導致未來的詩壇盛況,解放了許多詩人的心靈。他,是“東方的雪萊”。

李賀的詩歌對中晚唐,尤其是對宋、元、明、清以來詩歌創作的影響,也是巨大而深遠的。他的樂府歌行,可以入樂,元和時期就“驚邁時輩”,被樂工廣為彈唱,甚至“每一篇出,樂人輒以重賂購之”。(《談薈》)李賀同時代的詩人沈亞之說,李賀“名溢天下”,後學者甚眾,“相與綴裁其字句,以謀取價”。沈亞之本人工詩善文,卻追隨李賀,並學習李賀風格,“以華豔之筆,敘恍忽之情,而好言仙鬼複死,尤與同時文人異趣”。(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例如他的《村居》:

天樹巢宿鳥,無酒共客醉。

月上蟬韻殘,梧桐陰繞地。

獨出村舍門,吟劇微風起。

蕭蕭盧荻叢,叫嘯如山鬼。

應緣我憔悴,為我哭秋思。

風格與李賀詩相近。又如他的小說《湘中怨辭》,與李賀詩奇豔淒怨之氣頗有相通之處。李賀也曾稱讚沈亞之“工為情語,有窈窕之思”。(四部叢刊本《沈下賢集序》)與李賀同時或稍後的詩人劉言史、莊南傑、韋(一作常)楚老,與李賀風格接近。莊南傑的《湘弦曲》、《陽春曲》、《傷歌行》與李賀的有些詩篇很相似。如《傷歌行》中“王母夭桃一度開,玉樓紅粉千回變”與李賀“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鹹幾回死”(《浩歌》);“勸君莫謾栽荊棘,秦皇虛費驅山力”與李賀“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苦晝短》),兩相比較,便可看出其間的密切關係。韋楚老隻存詩兩首,《祖龍行》詩雲:

黑雲障天天欲裂,壯士朝眠夢冤結。

祖龍一夜死沙丘,胡亥空隨鮑魚轍。

腐肉偷生五千裏,偽書先賜扶蘇死。

墓接驪山土未幹,赤光已向芒碭起。

陳勝城中鼓三下,秦家天地如崩瓦。

龍蛇撩亂入鹹陽,少帝空隨漢家馬。

這首詩,風格和李賀的詩相近,其中“黑雲障天天欲裂”與李賀“黑雲壓城城欲摧”(《雁門太守行》);“赤光已向芒碭起”與李賀“芒碭雲端抱天回”(《公莫舞歌》)類似,顯然是受李賀詩影響的。明代胡應麟說:“韋楚老《祖龍行》,雄邁奇警”,“長吉諸篇全出此”。(見《詩藪》內編,卷三)今人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已指出胡應麟把關係弄顛倒了。因為韋楚老是“長慶進士”(《唐詩紀事》),其時李賀已經早死。可見不是“長吉諸篇”皆學韋楚老,而應是韋楚老學長吉。這一點,今人李嘉言《古詩初探》持說也如此。

比李賀稍晚的著名詩人杜牧在其所作《李長吉歌詩敘》中,用形象化的語言評價李賀詩歌說:“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蕎邱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嗑鼇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杜牧論文學,是首重內容,主張“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的。在這篇序文中,盡管流露出他對李賀詩歌內容方麵頗有微詞,但字裏行間充滿著對李賀詩歌藝術上傑出成就的欽佩之情。他用九種比況,從格調、感情、意境、風韻等方麵充分肯定李賀詩歌的獨創性,甚至認為“少加以理”,即可以“奴仆命《騷》”。杜牧如此竭盡讚美之能事,可見他對李賀是多麼喜愛。晚唐另一個詩人張為作《詩人主客圖序》就將杜牧歸於李賀一派。至於張為本人,對李賀也很讚賞。據《唐詩紀事》卷四十三載:張為曾將李賀詩中的名句,如“飛香走紅滿天香”、“酒酣喝月使倒行”、“踏天磨刀割紫雲”取作《主客圖》。晚唐有一個詩人叫趙牧,《唐摭言》的作者王定保說他“效李長吉為短歌,可謂蹙金結繡而無痕跡”。他的《對酒》,就是這樣的一首“長吉體”詩:

雲翁耕扶桑,種黍養日烏。

手挼六十甲子,循環落落如弄珠。

長繩係日未是愚,有翁臨鏡捋白須。

饑魂吊骨吟古書,馮唐八十無高車。

人生如虐在須臾,何乃自苦八尺軀,

裂衣換酒且為娛。勸君日飲一瓢,

夜飲一壺;杞天崩,雷騰騰,

紂非舜是何足憑!

桐君桂父豈欺我,醉裏騎龍多上升。

菖蒲花開魚尾定,金丹始可延君命。

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受李賀詩的影響更是明顯。他少年就學李賀,甚至模擬李賀詩歌格調。有一首詩的詩題亦標為《效長吉》:

長長漢殿眉,窄窄楚宮衣。

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

君王不可問,昨夜約黃歸。

李商隱在學習李賀的想象方式、語言瑰麗風格等方麵花費了很大精力。如《海上謠》:

桂水寒如江,玉兔秋冷咽。

海底覓仙人,香桃如瘦骨。

紫鸞不肯舞,滿翅蓬山雪。

借得龍堂寬,曉出揲雲發。

劉郎舊香炷,立見茂陵樹。

雲孫帖帖臥秋煙,上元細字如蠶眠。

就是典型的“長吉體”。李商隱不僅在形象思維方法和語言瑰麗風格方麵學李賀,而且在文字上也有所追摹。如《錦瑟》中“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明珠下淚,不用說是李賀銅人下淚一類的驚人想象;“玉生煙”則化自李賀的“藍溪水氣無清白”。再如,“幽蘭泣露新香死”,便出自李賀的“芙蓉泣露香蘭笑”;“麒麟踏雲天馬獰,牛山撼碎珊瑚聲”簡直是李賀“旋風吹馬馬踏雲”、“昆山玉碎鳳凰叫”、“羲和敲日玻璃聲”三句的肢解重裝。另外,李商隱的《燒香曲》、《月夕》等詩,還仿李賀詩的晦澀造語,發展了李賀的缺點。此外,張祜、羅隱等人,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過李賀的影響。這裏尤其應當提到的是晚唐的溫庭筠。打開《全唐詩》,“頭幾卷幾乎都是李賀的一套”。(見李嘉言《李賀與晚唐》)如第一首《雞鳴埭曲》中,“銀河耿耿星參差”、“銅壺漏斷夢初覺”、“碧樹一聲天下曉”、“暖色春容荒古陂”等語,就都與李賀的句法類似。溫庭筠“少敏悟,才思豔麗,韻格清拔,工為詞章小賦”,他不僅寫詩深受李賀影響,而且他的一些詞,也注入了李賀詩中豔麗、感傷的成分。這裏就不多說了。

李賀詩歌在中晚唐詩壇,影響已相當深廣,至於到宋、金時代,元、明、清時代,則不僅詩壇,而且詞人、小說家、戲劇家,都受到李賀的影響。特別是每到各朝末季,李賀的聲譽也更高。陸遊說:“魏陳思王,唐太白、長吉,則又以帝子及諸王孫,落筆妙古今,冠冕百世。”(《渭南文集》卷十四)陸遊的評價是有根據的,也是客觀的。北宋時有個蕭貫,是宋真宗趙恒時代的進士,他的《宮中曉寒歌》就著意模仿李賀:

十二曉關隱空綠,獸猊呀酒椒壁馥。

渴烏滑滑不相續,轆轤欲轉霏紅玉。

百刻香殘隕蓮燭,五龍吐水漫寒漿。

紅綃佩魚無左璫,兩兩懸足瞻扶桑。

紅萍半規出波麵,回首觚棱九霞絢。

鳴鞘遠從天上來,大劍高冠滿前殿。

關於這首詩,《宋史?文苑傳》有一段傳說:“貫初感疾,夢綠衣中人召至帝所,賦《禁中曉寒歌》,詞語清麗,人以比唐李賀。”(見厲鶚《宋詩紀事》卷八)劉瑞蓮先生認為,這段故事可能是比附李商隱《李長吉小傳》中有關李賀臨死的那段故事而編造的,“用來說明蕭貫的詩同李賀之間的直接繼承關係’。(劉瑞蓮《李賀》)北宋後期有一個不甚著名的大晟詞人萬俟詠,在《憶秦娥》中,還直接借用了李賀“天若有情天亦老”詩句。至於宋代一些著名的詩人、詞人,學李賀的例子,就更多。例如,北宋大文學家歐陽修,在《漁家傲》一詞中有“霜重鼓聲寒不起,千人指,馬前一夜寒空墜”,顯然這是從李賀詩中借用來的語句。再如,南宋後期獨樹一幟的詞人劉克莊,其時在文壇與陸遊、辛棄疾,被稱為“猶鼎三足”(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他仕途蹭蹬,但關懷國家命運。魏慶之《詩人玉屑》曾舉出他的三篇樂府詩,指出它“絕類長吉”。劉克莊自己也說:“古樂府惟李賀最工。”再如,宋末愛國詩人謝翱。元兵南侵時,他參加了文天祥的軍隊,南宋亡後,不肯出來做官,寫了很多充滿愛國情感的詩。胡應麟說,他的詩學李賀,“得長吉風流”。(《詩藪》外編,卷五)又說:“宋末盛傳謝皋羽(即謝翱之字)歌行,雖奇邃精工,備極人力,大概李長吉錦囊中物耳。”(《詩藪》外編,卷六)又如宋末詩人周密,在《讀李長吉集》中說:“隴西風月屬王孫,錦囊探取元無底。”他還寫有《擬李長吉十二月樂辭》。詞人賀鑄、周邦彥、文天祥、劉辰翁、王沂孫等人,直接引用或化用李賀詩句的例子也不少。劉瑞蓮先生據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舉了數例,確實很能說明問題。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