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2 / 3)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摘自賀鑄:《小梅花》

橋上酸風射眸子。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摘自周邦彥:《夜遊宮》

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聲。

——摘自吳文英:《八聲甘州》

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

——摘自文天祥:《念奴嬌》

銅仙鉛淚如洗,歎移盤去遠,難貯零露。

——摘自王沂孫:《齊天樂》

國難臨頭,有誌之士深為憂慮;仕途不遇,懷才之子,經猷難展,大抵都是對李賀詩產生共鳴,並學習李賀詩風的主要原因。不僅宋金時代如此,元代也是這樣。如李賀的《公莫舞歌》以舊題寫新意,歌頌統一。元末據有詩壇領袖地位的楊維楨(字廉夫,號鐵崖,詩稱‘‘鐵崖體”)就仿這首詩寫了《鴻門會》,並且很引為得意。詩是這樣的:

天迷關,地迷戶,東龍白日西龍雨。

撞鍾飲酒愁海翻,碧火吹巢雙猰。

照天萬吉無二鳥,殘星破月開天餘。

座中有客天子氣,左股七十二子連明珠。

軍聲十萬振屋瓦,拔劍當人麵如赭。

將軍下馬力拔山,氣卷黃河酒中瀉。

劍光上天寒慧殘,明朝畫地分河山。

將軍呼龍將客走,石破青天撞玉鬥。

這首詩不隻學《公莫舞歌》,而且從詩中一些辭句中,可以看到,幾乎每一句都是從李賀詩集中拾來的,隻不過作了一些拚湊、改裝的功夫罷了,藝術上是不算成功的。但它又說明,楊維楨受李賀影響特別深。胡應麟說他“勝國末領袖一時,其才縱橫豪麗,亶堪作者。而耽嗜瑰奇,沉淪綺藻,雖複含筠(溫庭筠)吐賀,要非全盛典刑”。(《詩藪》外編?卷六)這應該是比較切合實際的。

明代學李賀的,有徐渭等人。徐渭曾作《昌穀詩注》。他也寫過一些“長吉體”詩歌。他寄給錢楩的《陰風吹火篇呈錢刑部君》便是一首這樣的詩。他在附信中還說:“附書別作四首兼乞覽觀,率戲效李賀體,不審少有似否?”明代著名戲劇家湯顯祖,在他的代表作之一《牡丹亭》裏,也多次化用李賀的詩句。這裏應當特別提到的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明末有一位朝鮮女詩人許景樊,嫁給明朝一位姓金的進士,金殉難後,她當了女道士。她善學李賀,寫了一些“長吉體”的詩,《湘弦曲》就是其中的一首:

蕉花泣露湘江曲,九點秋煙天外綠。

水府涼波龍夜吟,蠻娘輕戛玲瓏玉。

離鸞別鳳隔蒼梧,雨氣侵天迷曉珠。

閑拔神弦石壁上,花鬢月環啼江姝。

搖空星漢光超忽,羽蓋金枝五雲沒。

門外漁郎唱竹枝,銀潭半掛相思月。

李賀的詩,對清代文壇也是很有影響的。著名小說家曹雪芹,就很喜歡李賀的詩,並從中吸取了豐富養分。曹雪芹的朋友敦誠在《寄懷曹雪芹》一詩中說:“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穀披籬樊。”可見,《紅樓夢》這一千古名著的作者對李賀是多麼敬重和喜愛。所謂“牛鬼遺文悲李賀”(敦誠《挽曹雪芹甲申》),不僅表明曹雪芹的小說注入了李賀的淒涼感情,而且說明曹雪芹同情李賀的抑鬱遭遇,與李賀有相溝通的身世之感。如果我們留心《紅樓夢》中的一些詩詞,那麼不難看出,其間深藏的不少哀憤以及詩詞的幽怨奇峭特色,就與李賀詩歌頗相表裏。

李賀詩歌對後世的影響,不僅及於古代詩歌和作家的創作,而且在近、現代詩人、作家,及其藝術創作中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例如,龔自珍的《金縷曲》,下闋說:“奇才未必天俱妒,隻君家通眉長爪,偶然仙去。……”(《定庵全集》卷十)這首詞,題下注雲:“贈李生。”大概是由此而將李賀扯進去的。再如《夜坐》(《定庵全集》卷八):

春夜傷心坐畫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坐靈。

塞上似騰奇女氣,江東久霣少微星。

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妲娥詩與聽。

全詩格調與李賀就有些相似。再如黃遵憲,他的《哀旅順》詩中“海水一泓煙九點”;《夜起》詩中“正望雞鳴天下白”,就是化用的李賀詩句。龔自珍、黃遵憲是李賀詩的愛好者,王禮錫、朱自清、周閬風等人對李賀及其詩歌研究甚勤,並多所讚譽。偉大的文學家魯迅先生就說過自己年輕時比較喜歡李賀的詩。後來,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長,雖然對李賀詩表現的奇峭和文字的偏僻用法“不欽佩了”,“逐漸削弱了”,但正如魯迅的一位日本朋友增田涉所分析的:“到了晚年,由於環境、經驗的關係,在他那兒出現了色彩更濃的杜甫的、海涅的東西,但是,還沒有完全擺脫掉李賀和尼采。”(《魯迅的印象》)隻要我們緊緊抓住李賀所處的劇烈變化的社會背景,考察當時錯綜複雜的鬥爭,充分理解李賀的思想、詩歌內容及其特色,再研究一下魯迅詩歌,魯迅有些雜文所采取的隱晦曲折的筆法,難道不會從中找到他們之間存在的某種聯係嗎?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魯迅先生現存的二十二幅古代詩文手稿中,李賀的詩就占了四幅之多:1909年,書寫了《感諷五首》其三,借以抒發對舊中國黑暗現狀的不滿情緒: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

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

低迷黃昏徑,嫋嫋青櫟道。

月午樹立影,一山惟白曉。

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1932年3月,書寫了《南國十三首》之三(實為其七),送頌棣先生:

長卿牢落悲空舍①(①長卿:漢司馬相如“家徒四壁立”。牢落:即“落魄”,潦倒。),曼倩詼諧取自容②(②曼倩:漢東方朔,字曼倩。詼諧:幽默滑稽。取自容:取得自身立足之地。)。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③(③見買:即買取。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縣東南。猿公:傳說中善於擊劍的人。事見《吳越春秋》。)。

1935年3月,魯迅逝世前不久,書寫了《綠章封事》中“金家香衖千輪鳴,揚雄秋室無俗聲”二句。另外,《開愁歌》書錄了全詩,年月不詳,隻知道是贈送給伯軒的。這裏不一一重述了。

毛澤東同誌曾說過,他與魯迅的心是相通的。眾所周知,毛澤東同誌就曾借用過李賀詩的成句人詩。他並且指出“李賀詩很值得一讀”。此外,當代著名的詩人、專家和學者對李賀詩歌也多所讚譽。早在50年代,何其芳等就撰文欣賞李賀詩;1953年,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給李賀作過高度評價;後來,餘冠英、臧克家等許多學者、詩人都發表過一些相當中肯的評論。誠然,在以現代迷信為特征的“左”的思想束縛下,出現過一些追風趕浪的文章,但對李賀詩歌及其影響進行一分為二的客觀分析的評論仍不在少數。事實說明,人們喜愛李賀,讚賞李賀,不能說都是迎合某個人的喜愛,也不能說僅僅是偏愛詩中的某些名句,恐怕最根本的還是在於李賀詩的進步內容,特別是在於為我們創作今詩,提供了“形象思維”的典型例證,有著某些可供借鑒的藝術經驗。這裏,我們還想引述台灣學者餘光中在《從象牙塔到白玉樓》這篇論文中所講到的一些話。他說,李賀的風格,“和現代詩是呼吸於同一種藝術的氣候的”。他甚至把李賀的詩與19世紀的英國、法國一些名詩人類比。如,他認為,李賀和英國詩人薩繆爾?柯勒律治(Coleridge)“有很強的血緣”。他說,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無論在題材的選擇上,想象的作用上,或是表現的手法上,和柯立基(即柯勒律治,或譯作柯爾雷基)的未完成的傑作《忽必烈》,皆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詩相似之處簡直太巧了——它們都要摹擬音樂,都富於奇幻的氣象,都向往另一個空間,都有傳說中女人的哭泣,都有為琴音震動的皇帝,都有波跳,石破與無稽之山,都以一夢結尾,且都結得有頭無尾,貌若未完成而實為高度的完成”。

柯勒律治(1772—1834)是英國消極浪漫主義詩人和評論家,早年思想激進,同情並支持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寫過一些激進的詩歌和評論,但從1793年後背棄了原來的立場,投入了反動營壘。他宣揚唯心主義,詩歌中也慣於寫超現實的題材和形象。據說,他的《忽必烈》(又譯作《忽必烈汗》)是一七九七年因病在一家農舍隱居休養時寫的。有一天,他正讀著一本遊記書上關於忽必烈的一段,不知不覺進入夢鄉。夢境裏,他作了一首約二三百行的長詩,醒來後,剛開始把詩寫下,突然一下想到了一位因公從Porlock來的人,夢中的思緒全消失了,因此《忽必烈》這首詩隻寫了四十五行。(據劉炳善《英國文學簡史》外文版)餘光中將李賀與柯勒律治相比,不能說沒有偏頗,但從美學角度,從詩歌豐富的想象力和新穎的意境,以及詩人描寫音樂的手法的巧合上看,確實有一定道理。因為李賀的詩歌藝術,確實具有現實性和普遍性,它的借鑒意義是不以國界為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