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明月一千裏,涼風雁啼天在水。
九節菖蒲石上死①(①九節菖蒲:《神仙傳》說漢武帝登嵩山,夜忽有仙人曰:“吾九嶷之神也,聞中嶽石上菖蒲一寸九節,可以服之長生,故來采耳。”),湘神彈琴迎帝子。
山頭老桂吹古香②(②山頭老桂吹古香:因為桂老,所以說“古香”。香,指月光。雌龍:因為“帝子”是女神,所以說“雌龍”。),雌龍怨吟寒水光。
沙浦走魚白石郎③(③白石郎:古樂府《白石郎曲》:“白石郎,臨江居,前導河伯後從魚。”亦即水中小神。),閑取真珠擲龍堂。
詩取材於湘水女神這個神話故事,風格和意趣神似《楚辭》中的《湘君》、《湘夫人》。屈原是借想望神靈來抒寫思君愛國的熱忱,李賀這首詩也是如此。其中“雌龍怨吟寒水光”與《湘君》中“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fěicè,同“悱惻”)”和《湘夫人》中“觀流水兮潺湲”神似;“閑取真珠擲龍堂”與《湘君》中“損餘玦兮江中,遺餘珮兮澧浦”也一脈神通。僧道潛說李賀“風騷擬屈宋,妙處相頡頑”(《觀明發畫李賀“高軒過”圖》)這是不錯的。李白也是學楚辭的,他認為“屈平辭賦懸日月”(《江上吟》),對楚辭評價很高。他的許多作品,“驚采絕豔”(《文心雕龍?辨騷》)與屈原作品有共同特色。但是,從學楚辭這一點上說,李賀比李白卻更為突出。葉蔥奇先生在《李賀詩集》後記中說過:綜合唐代最傑出的詩人來說,“專學《楚辭》,真能吸取它的精華,獲得它的神髓的,卻隻有李賀。李白雖然也有摹擬《楚辭》的地方,但是像‘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傈深林兮驚層巔,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等這一類句子,完全襲用《楚辭》的形式,摹擬《楚辭》的外貌,這在李賀作品裏是絕對沒有的。李賀承襲了《楚辭》的精神,創造出他獨有的奇崛憤激、淒涼幽冷的詩歌,形式是唐代一般的古詩歌,而意境、風調卻完全承襲了《楚辭》。這在唐代其他諸家中是找不出第二個相同的人物的。我們當然不能,也不是單拿一點來貶低李白和其他諸家,更不是說李賀的詩各方麵都超過李白,不過單就承襲《楚辭》的風調、意趣講,李賀是成功的、傑出的”。
李賀也不是隻學《楚辭》,他還注意向其他方麵學習。首先是學習古樂府歌謠。如《堂堂》,就是用隋代樂府《堂堂曲》的形式;《大堤曲》則是學習南朝樂府《襄陽曲》,並借鑒《烏夜啼》古曲的語言而創作的。此外,如《神弦曲》寫狸哭狐死;《夢天》寫想象中神仙的生活;《江樓曲》寫少婦春時盼望丈夫速歸的心情及其孤寂生活等等,這些詩就顯然受到南朝樂府神弦歌及其他曲辭的影響。他甚至在體裁上也多用古體樂府,對當時流行的律詩,特別是七言律,不屑一顧。在中唐詩人中,李賀最能從古樂府歌謠中學習寫作方法,並有自己獨到之處,“張籍、王建輩皆出其下”(劉後村《昌穀集跋》)。毛先舒在《詩辨坻》中甚至說“大曆以後,解樂府遺法者惟李賀一人”。例如《箜篌引》,就是學習古歌謠的一首傑作:
公乎公乎!提壺將焉如?
屈平沉湘不足慕,徐衍入海誠為愚①(①徐衍:《漢書》:“徐衍負石入海。”又注:“周之末世人也。”)。
公乎公乎!床有菅席盤有魚。
北裏有賢兄,東鄰有小姑。
隴畝油油黍與葫,瓦甒濁醪蟻浮浮②(②甒(wǔ):《禮記》:“君尊瓦甒。”又注:“壺大一石,瓦甒五鬥。”即瓦器。濁醪(láo):濁酒。蟻浮浮:酒初開,麵有浮花,狀若蟻。又稱“浮蟻”。)。
黍可食,醪可飲,公乎公乎其奈居。
被發奔流竟何如?賢兄小姑哭嗚嗚。
據《古今注》說,《箜篌引》是朝鮮津卒霍裏子高的妻子麗玉所作。“子高晨起刺船而濯,有一白首狂夫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呼止之,不及,遂墮河水死,於是援箜篌而鼓之,作《公無渡河》之歌,聲甚淒愴,曲終亦投河而死。霍裏子高還,以其聲語妻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焉。”原詞是:“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李賀擬其古詞,勸他不必學古人的愚魯,說他不缺食用,骨肉歡好,鄰居賢淑,可以安居。倘若一定要輕生自殺,結果隻會使親人悲痛。全詩音節和諧,語言質樸,饒有古意。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簽》卷一裏說到樂府用題時,說:“李賀擬古樂府,多別為之名,而變其舊。”該書卷九又說:“至長吉又總不及時事,仍詠古題,稍易本題字就新。如《長歌行》改為《浩歌》,《公無渡河》改為《公無出門》之類。”又說:“及將古人事創為新題,便覺煥然有異。如《秦王飲酒》、《金銅仙人辭漢歌》之類。”胡震亨既指出了李賀學古樂府的優點,又指出了他的弱點,大體上是公允的。因為在這個方麵,他並沒有追上李白。李白“於樂府最深”,特別是擬古樂府,“多近騷”。胡震亨說李白“擬古樂府,至李白幾無憾,以為樂府第一手矣”。(參見《唐音癸簽》卷七)
其次,李賀也注意向中唐優秀詩人和他的前輩詩人學習。我們知道,向《楚辭》和古樂府歌謠學習,這是唐代優秀詩人的共同特點,李白是其中的代表。胡應麟在《詩藪》中說:“太白幻語,為長吉之濫觴。”李賀的《巫山高》、《相勸酒》,特別是我們在前一章講到過的《將進酒》,就可以看出李白詩歌給他的某些影響。他的其他一些樂府詩,雖然主要是從《楚辭》和漢魏六朝詩中吸取了精髓,但也很可能受到過李白的影響和啟發。有人說,李賀有少數風格遊移的作品。指出《贈陳商》、《仁和裏雜敘皇甫湜》近杜甫;《春歸昌穀》、《昌穀詩》學韓愈;《苦篁調笑引》類元白;《苦晝短》擬盧仝。(見餘光中《從象牙塔到白玉樓》)雖然這種說法欠科學,欠全麵,但也確實說明了他從杜甫、韓愈乃至白居易等人的作品中吸取過精華。不過,李賀不是襲取形貌,更不是苟同於他們的風格。例如,杜甫有“子規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雲旗翻”(《玄都壇歌》);“潛龍無聲老蛟怒”(《觀打魚歌》);“鳥驚出死樹,龍怒拔老湫”(《送韋十六評事充同穀防禦判官》);“含笑看吳鉤”(《後出塞五首》其一);“批竹雙耳峻”(《房兵曹胡馬》)等等,這些都可以在李賀詩中找到痕跡。但是,恰恰這些詩句或濃豔綺麗,或凝煉精警,風格與李賀相通,才為李賀所用。再如,李賀對鮑照是有所師承的。在《秋來》中,有“秋墳鬼唱鮑家詩”之歎,可見他對鮑照是崇敬的,同情的。因為鮑照在晉宋時代,受當時的門閥製度的壓抑,一生很不得意,與李賀有近似處。更重要的是鮑照詩歌的憤懣不平之感,瑰麗勁健的語言,以及鮑照在繼承《楚辭》和漢魏樂府的傳統方麵使李賀欽佩。但是,李賀並不師承鮑照的七言詩,更不屑顧及他的駢體賦,而是學習他的《代出自薊北門行》和《代夜坐吟》等詩的風格和情調。例如,《雁門太守行》中“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與鮑照《代出自薊北門行》“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相比,有所變化,又情趣相合,顯然都與《楚辭》中的《國殤》有血緣關係。這就說明,李賀向前輩詩人或同代其他優秀詩人學習時,是不肯兼收並蓄,人雲亦雲的。他總是采其所長,辭必己出,創造出自己的獨特風格。而這也正是李賀得以在中唐詩壇屹然確立自己的派別,享有獨立地位的一個重要原因。
此外,也應當指出,李賀有些詩是學習齊梁體的,並且也受到齊梁詩風的一些不良影響,他的《惱公》、《殘絲曲》、《同沈駙馬賦得禦溝水》、《貴公子夜闌曲》、《花遊曲》,還比較明顯地帶有庸俗的詩風。例如《惱公》,全詩長達百句,寫的是狎遊歡娛之事,辭藻濃豔,且晦澀難懂。李賀自己在《花遊曲》序中也說,他這首詩是“采梁簡文詩調”。梁簡文帝蕭綱,是宮體詩的創始者。宮體詩的特點是:“辭藻豔發,傷於輕靡”,“清辭巧製,止乎衽席之間,雕琢蔓藻,思極閨闈之內”。(轉引自劉瑞蓮《李賀》)李賀在向古樂府歌謠學習的過程中,仿效宮體詩,並在作品中夾帶這種庸俗輕靡的詩風,當然是他一個明顯的缺點,不應諱言。但是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說:“古人操觚(執筆)亦時有利鈍。如杜甫詩之‘林熱鳥開口,水渾魚掉頭’,使非刊在本集,誰信為甫作哉?”杜甫那樣的大家亦有不倫不類的詩句,在李賀這樣年命甚淺的詩人的作品中,出現少數不倫不類的作品,就毫不奇怪了。一般文學史家,曾因為李賀學習過宮體詩,而且詩歌語言華麗,把他歸人唯美主義詩人,這就未免太過。盡管李賀的上述詩歌受齊梁詩風的影響,但“唯美主義”也沒有成為主要傾向。《殘絲曲》、《將進酒》、《還自會稽歌》,就從字裏行間流露出詩人對光陰之速、世變無涯的感歎。雖然他的詩中也好賣弄詞藻,但每一句都有他特別的意境,我們不能不承認它的藝術價值。李賀詩集中,大量抒寫少年抱負、仕途憂憤的詩歌,特別是相當一部分直接反映民生疾苦、嘲諷統治者、歌頌勞動人民的詩歌,就是“感於哀樂,緣事而發”,具有進步意義的。可見我們不能以點概麵,以偏概全。何況在向齊梁詩歌學習中,李賀還有他成功的一麵。他從柳惲、庾肩吾的作品中,吸取有益的養分,他刻意繼承浪漫主義詩歌傳統,著意另創境界,於綺靡之中,亦深寓淒清色彩。而這種獨立精神,恰恰是一般庸俗詩人所做不到的。李賀的朋友沈亞之,工詩善文,他指出:“餘故友李賀善擇南北故詞,其所賦不多,怨鬱淒豔之功,誠蓋古排今,使為詞者莫得偶矣。”(《沈下賢集》卷九:《序詩送李膠秀才》)沈亞之對李賀學習南北朝樂府歌辭的成就、作品的數量、藝術特色所作的評價,應該說還是較為客觀的。
總之,李賀既遠繼屈原以來的優秀遺產,又近師李白、韓愈等大作家、大詩人的創作經驗,特別是能像李白那樣,不囿於傳統,而總是大膽突破樊籬,推陳出新,所以,他的詩歌既有《楚辭》的汪洋超逸和李白的飄然欲仙風格,又有區別於《楚辭》和李白,而奇崛憤激、淒惋幽冷的獨特意境,在中唐詩壇異軍突起,別立門戶,被後人譽為“長吉體”、“昌穀詩”。宋代嚴羽《滄浪詩話》說:“長吉之瑰詭,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我們認為,李賀的詩盡管也有奇僻雕琢的一麵,但既然人們的生活和情緒總是多方麵的,那麼審美的需要也就應當是多方麵的。例如,我們既需要雄渾壯麗的美,也需要精巧柔軟的美;既需要崢嶸飛動之美,也需要清淡寧靜之美;既欣賞雕繢滿眼的彩繪,也欣賞典雅古樸的陶俑;既向往驚心動魄的戰鬥,也向往怡人心神的休息。……從詩歌藝術風格和藝術特色多樣化的角度看,嚴羽的評語雖然還沒有也不可能觸及李賀藝術的本質,但他已多少意識到李賀詩歌的美學價值和李賀在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