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就事論事,隻求客觀地反映役夫采玉這項弊政;也不是以供朝廷“觀風”,而是企圖把采玉勞役同當時腐敗政治聯係起來。這樣,揭露了統治者的荒淫引起的天怒人怨這一罪惡,又能激起人們的同情和抗議。因而這首詩,立意比韋詩深刻,精巧;詩人的愛憎也比韋應物鮮明、強烈。在寫作手法上,李賀也更為高明。他不僅著意渲染采玉的環境氣氛,而且特別致力於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詩歌開篇兩句,用極概括的語言點明了采玉情景和采玉目的。“采玉采玉”四字,複言重唱,寫玉工們勞動的持續不已,“琢作步搖”則點明采玉的目的。特別是“徒好色”三字,譴責統治者的荒淫昏憒,冷風砭骨。兩句詩,不僅揭示出嚴重的社會矛盾,鞭撻了昏君貴胄,而且為“老夫”形象的塑造設置了廣闊的社會背景。緊接著詩人就轉入對人物形象的直接描繪:在水霧彌漫的藍溪之中,一個年老的采玉工,忍受饑餓和寒冷的煎熬持續采玉,可是一天下來,無家可歸,隻得在岡頭露宿。“夜雨岡頭食蓁子,杜鵑口血老夫淚”,這就像一個特寫鏡頭,把老玉工饑寒交迫,悲憤淒絕的形象攝置在讀者眼前:他疲勞饑餓,在夜雨中吞食采摘來的蓁子,老淚縱橫;眼睛都哭紅腫了,就像傳說中的杜鵑嘴上啼出了血一樣。應該說,老玉工形象到此已經十分鮮明,並已經對讀者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但是詩人又飽蘸血淚宕開一筆:“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無數采玉工慘死溪中,水亦飽膩生厭,活著的人怎能不恨?“恨溪水”,這是詩人的微詞曲筆:“死人恨溪水,反言之耳,所雲民怨其上也。”(清人黎二樵批語)玉工們所恨的當然是“徒好色”的達官貴人,是那些驅使他們采玉的統治者。李賀在這裏並沒有像韋應物那樣,直說“官府征白丁,言采藍溪玉”,但同樣達到了針砭官府的目的,藝術上卻更為含蓄蘊藉。
尤為可貴的是,李賀用這兩句詩不僅開拓了詩的意境,而且為進一步襯托“老夫”的心靈美、塑造人物的典型性格作了鋪墊:為了采玉,多少人已溺死溪中,一個年老體衰的老夫,竟然下溪采玉,生命危險不是更大嗎?你看:在狂風暴雨之中,係著老夫顫抖身軀的那條繩索,“嫋嫋飄搖”。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望而心悸?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老夫”,身蹈險地,卻仍在叨念著自己那處於凍餒之中的“嬌嬰”!別林斯基曾說:“詩的本質就在於給不具形的思想以生動的、感性的、美麗的形象。”(《傑爾查文的作品》)李賀正是用懸於岩壁的“思子草”,與荒村、茅屋、嬌嬰這一係列的形象相聯係,寫出了“老夫”的不具形的思想,給“老夫”這一具有典型意義的勞動者的形象以豐富的感情色彩。正因為李賀擅長用這種手法刻畫人物,並象形傳神,完整地展示出人物的典型性格,所以,對讀者產生的藝術感染力也就比韋詩強烈得多,深刻得多。有人說,《老夫采玉歌》寫於《采玉行》之後,顯然詩人對《采玉行》有所借鑒。這是很可能的。然而,從李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再創作過程中,我們不也可以看出他在詩歌藝術上勇於創新、善於創新的勇氣和才能,他在藝術形象塑造上的獨特個性嗎?
李賀不僅擅長於在他的詩歌裏塑造出完整的人物形象,而且也擅長於創造生動具體的自然形象。如星星、月亮、長河、落日、雲霧、雨雪、春華秋實、殘荷衰柳、高山漱流……這些,李賀都描寫過。他捕捉不易被人發現的情景,將自然美中的各種原始材料,像光線、色彩、質地、空間等等,加工提煉成鮮明具體的自然形象,並且各具特點。如《春晝》寫春色的可愛;《石城曉》寫破曉時的景色;《苦晝短》想象時間的飛逝;《日出行》對太陽的抒情等等,形象就很具體,很有獨創性。下麵,我們就談一談《日出行》:
白日下昆侖①(①下昆侖:日光下照昆侖。昆侖,神話中的山名。),發光如舒絲;
徒照葵藿心②(②葵藿(huò):葵,舊釋為“向日葵”,不確。葵,亦名戎葵、衛足葵、胡葵、吳葵、一丈紅,係錦葵科的宿根草本,學名Aithaearorea,cav。《花鏡》雲:“葵,陽草也,一名衛足葵,言其傾葉向陽,不令照其根也。”藿,指豆葉。葵與藿被古人視為植物中的下賤者,“葵藿”因之成為下對上的自謙之詞。曹植雲:“葵藿之傾葉,太陽雖為之回光,然向之者誠也。”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葵藿傾太陽”以及賀詩“徒照葵藿心”的“葵”,均為此意。),不照遊子悲。
折折黃河曲,日從中央轉;
暘穀耳曾聞③(③暘(yáng)穀:神話中說暘穀為太陽升起之地。),若木眼不見④(④若木:見前《苦晝短》注。)。
奈爾鑠⑤(⑤鑠(shuò):熔化。宋玉《招魂》:“十日代出,流金鑠石。”)石,胡為銷人?
羿彎弓屬矢,那不中足⑥(⑥羿(yì):神話中的英雄。《淮南子》:“堯時十日並出,草木焦枯。堯令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
令久不得奔,詎⑦(⑦詎(jù):怎麼。)教晨光夕昏?
這是一首慨歎歲月流逝,自己久無成就的抒情詩。詩人麵對太陽,神思飛越,想到各種神話傳說,於是從不同角度來抒寫:日光,如舒散開的縷縷絲線;日速,它徑直從九曲黃河所在的中原上空駛過;而且聽到它從暘穀升起時的響聲,一轉眼,就落到若木所在的地方去了;日熱,可熔化金子、石頭。尤為奇特的是:詩人通過描寫太陽的形象(光、速、熱),進一步運用神話傳說,抒發自己驚人的幻想:當初羿奉堯帝之命射殺了九個太陽,射死了九個太陽中的烏,為什麼不把留下的這個太陽中的烏腳射中?如果把烏腳射中,太陽不就再不能奔跑,晨光不就永世不變,一片光明嗎?詩人這種奇思妙想,雖然非常神奇,卻很具體:即太陽不了解他自己(遊子),它那麼快地消磨著人的壽命。這種“不照遊子悲”的感歎,與屈原《離騷》裏“恐年歲之不吾與”的感歎,在思想感情上是一脈貫通的。李賀希望有所作為,卻又深為虛度年華而悲傷。詩歌把太陽的形象描繪得這麼生動,語言如此浪漫,意境如此開闊,足見詩人藝術構想的才華多麼傑出!
總之,李賀在詩歌藝術形象的塑造上,也同他在想象、構思、語言等方麵一樣,具有鮮明的特色。他所寫的人物,所寫的自然現象,乃至所寫的鬼魂形象,無一不是盡態極妍、形神兼備。
詩人郭小川說得好:“在文學這個領域裏,要能站得住腳,就是說要贏得廣大的讀者,必須開辟一個新的天地,既是思想上的,也是藝術上的。”(《談詩書簡》)千年以前的詩人李賀,之所以受到人們重視,他的詩歌之所以代有師承,傳唱不衰,這與他在詩歌藝術上所獨具的特色,所取得的成就,關係是至為密切的。
李賀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中國文學史上,產生過各種風格和流派的詩人及其作品。但是,就其創作方法來說隻有兩種: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這兩種創作方法,以“風”、“騷”為基石,經過漢魏六朝,日益豐富和發展。到了盛唐,則由偉大的詩人李白和杜甫分別把它們推向了新的高峰。緊接著這一高峰而把唐詩推向另一高峰的,是以“元和”為頂點的中唐時期。在這一時期內,不僅產生了白居易這樣的大家,而且有著如元稹、張籍、王建、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眾多的有成就的詩人。他們共同努力,承繼盛唐以來詩歌創作的經驗,又各自“精思獨悟……殫其才力所至”(《全唐詩》序),在詩歌的主題和題材方麵作了新的擴充,在語言方麵建立了各自的風格。如元、白的平易通俗;柳宗元的清朗疏淡;劉禹錫的爽直諧美;賈島的求工求瘦;孟郊的“橫空盤硬語”等等。而在這個英賢蔚起、百花齊放的詩苑之中,李賀的詩則是一枝獨呈異彩的奇葩。
向來論唐詩的人,多把韓愈作為繼承李白傳統的代表,而把李賀劃歸韓愈一派,事實上,這是欠妥當的。誠然,從創作方法上看,白居易等人主要是繼承和發揚了杜甫的現實主義傳統。他們的揭露政策性弊病的“新樂府運動”,也屬於這一傳統的豐碑。李賀和韓愈,從文藝思想上說並沒有什麼區別,而且他們都在詩的風格上著意另創局麵,應當歸人李白浪漫主義這一傳統。但是,韓愈是以散文大師的左手來寫詩的,他在詩歌領域的成就不如李賀。至少,他倆都不能由誰來代表誰。清人姚文燮說:“夫以起衰八代之昌黎與皇甫諸公,儼然先輩,乃獨降心於隴西一孺子者,則可知昌穀起衰之功不在昌黎下已。”(《昌穀集注》凡例)應該說,韓愈為一代“文宗”,他的古文運動的成就是絕不能低估的。如果僅從詩歌創作成就來看,那麼,姚氏的這個見解還是有些道理。今人餘冠英、王水照說得好:“李賀詩的奇詭瑰麗,新詞異采,妙思怪想,固然也受韓、孟詩風的影響,但他卻在韓、白之外自創了獨特的藝術風格,不同凡響,別有天地。”(《唐詩選》前言)的確,韓愈的詩也開辟了自己的流派,不過,韓詩是一個“綜合體”。有的“掀雷挾電”(司空圖)浪漫氣息近於李白;有的詩則平整自然,現實手法如杜甫。這種李杜兼而有之的風格,就顯然與李賀詩不相同。特別是那些“押韻之文”(沈括)一般的詩,更是李賀所不肯苟同的。李賀的詩,雖然也受過韓愈“惟陳言務去”的影響,做詩的態度也頗近韓愈,但他的聲音純屬於他自己所有。他在形象思維方麵,在擺脫思想束縛,以及創造富於神話幻想色彩的藝術意境等方麵,超越韓愈。可以說,中唐詩壇,繼承和發揚了李白浪漫主義傳統的優秀詩人,首先是李賀,而不是韓愈。
當然,我們說李賀詩歌藝術手法繼承了李白傳統,並不等於說李賀是學習李白的結果。姚文燮在《昌穀集注》序中說:“唐之才人曆數百年為特盛,終唐之世,才最傑者稱兩王孫焉。……唐才人皆詩,而白與賀獨《騷》。”姚氏之於李賀雖有偏愛、溢美之嫌,但這裏從淵源和風格上將李賀與李白相提並論,頗有見地。早在唐代,杜牧就稱賀為“騷之苗裔”,李賀自己也多處說自己是“咽咽學楚吟”、“坐泛楚奏吟《招魂》”,並且“《楚辭》係肘後”。他對《楚辭》十分喜愛,不僅經常讀《楚辭》,而且“斫取青光寫楚辭”。他的《雁門太守行》意境蒼涼、語氣悲壯,與《九歌》中的《國殤》相似;《蘇小小墓》,顯然是學習《九歌》中的《山鬼》。《帝子歌》與《湘君》、《湘夫人》的風格也很相近。可以說李賀的大部分作品,都有著《離騷》中“國無人莫我知兮”和《涉江》中“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的哀怨情調。他甚至把自己的作品也當做“楚辭”。不過,李賀學習《楚辭》,並不是蹈襲《楚辭》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學習它的形象思維方法和語體風格。例如《蘇小小墓》。我們從蘇小小那蘭露啼眼、風裳水珮的形象上,不難找到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影子;從蘇小小那“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的情懷,不難看出與山鬼“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有相通之處。再如《帝子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