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百一級”看齊
老 烈
翻檢去年舊報紙,見有一則消息,說:“江蘇如皋縣丁西鄉紀港村農民王夕田,最近在家裏製成一張價值五千多元的木質‘龍床’,長3.9米,寬4.2米。‘龍床’分三進間,前門鏤空雕刻雙龍盤珠,二門圓門兩邊是八仙過海,瓊樓玉宇的精雕飾麵,再進去是四壁精雕細琢的整廂踏鋪,上懸吊燈,顯得富麗堂皇,氣氛非凡。近年王夕田一家年收入逾萬元,生活富裕了,他要嚐試一下睡‘龍床’的滋味。”
“打江山,坐天下”,古已有之,不在話下。想當年,阿Q也曾想當真龍天子!翻身鬧革命之後,冀東的貧雇農不是還發生過黃袍加身、登極坐朝的故事麼?而今,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教育進步,科學昌明,進入了電子、激光的時代,農民還在想睡“龍床”,這是發人思考的一層。作者以讚美的心情寫這則消息,這又是一層,編輯以欣賞的態度發表,這也是一層。也許有些讀者以羨慕的眼光閱讀它,這更是一層。有此引人思索的幾層,再加上什麼“地級公司”、“縣級廠”、“處級和尚”、“廳級作家”那些新聞,我們便可以約略知道,今日意識形態領域,竟是怎樣情形!是不是宗法、等級、“家天下”、“一言堂”的封建觀念還占據著許多地盤?可驚,可歎,當笑,當哭!驚歎哭笑之餘,有心人不妨想一想,農民發了家,頂天兒也不過想睡“龍床”,無關宏旨;倘若他做了官,當了鄉約、地保、邑宰、道台、巡撫大老爺,將會幹出些什麼來?“西水東調”嗬,“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嗬,那就不足為怪了。
記得一九四六年,蕭軍在哈爾濱辦報,有人問他是“哪一級幹部”,蕭軍答曰:“我是百一級。”“什麼叫百一級?”“就是老百姓那一級!”此言一出,後來竟成了蕭軍“發牢騷”、“講怪話”、“反動透頂”的“罪狀”之一。倘若真有點馬列,豈不應當說這是一個革命者必須具備的最起碼的思想品質麼!
哀哉,“睡龍床”!好,“百一級”!
說 “化”
朱 正
讀《在法國“吃請”印象》(1988年1月20日《人民日報》),知道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比方說,“法國人的吃飯方式,據說在拿破侖時代請客吃飯時,還是牛排、土豆、熏雞、烤肉一齊上桌,擺得滿滿的,也是拉開架子吃的。分吃法是後來從俄羅斯人那兒傳來的,是‘東化’的結果。”
“東化”這說法很眼生,遠不如“西化”一語熱鬧。如果一定要把接受異民族文化的影響叫做“東化”或者“西化”,那麼這種“化”是不可避免的事;至於說到要“全盤”,卻是誰也辦不到的。各民族在相互交流過程中,都在擇善而從,不斷完善自己,判不清是誰比誰。取人之長,目的是補己之短,使自己更臻完善,人家的好東西還要拿來,自己的好東西為什麼反而要“化”掉呢?
“化”的前提是善,不善,就化不了,至少,是化不久。滿族貴族建立的清王朝,為了推行“滿化”的發型,曾經砍掉不少人的腦袋。可是隨著清朝的終結,辮子也就都剪掉了(辜鴻銘、張勳等人忽略不計)。辮子的壽命甚至比王朝的壽命還要更短一點;清末,傳教士進來,留學生出去,也可以說是西化的影響吧,一些清朝的臣民就已經悄悄剪掉辮子了。清王朝從來不曾以強力推廣旗袍,可是因為這種服裝很能夠顯出女性體態的美麗,深得漢民族的喜愛,流行開來了,而且並沒有隨著清王朝而終結。有時看電視裏的時裝表演,偶爾也可以看到國外的有些時裝是吸收了旗袍的特點的。可見“化”的成敗,不取決於推行或禁止是否有力,而在於人們的好惡。
人們喜愛旗袍,不喜愛辮子,這是皇帝老子也沒有辦法的事。
清朝以暴力推廣辮子,並沒有取得真正的成功。正好相反,滿族入主中原二六七年,倒使它成了接受漢民族影響最多的一個民族。這個現象是很容易得到解釋的,馬克思在《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一文中說:“相繼征服過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韃靼人和莫臥兒人,不久就被當地居民同化了。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曆史規律。”自然界的熱傳導,熱能也是由溫度較高的一方流向較低的一方嘛。一種文化能不能被接受,就看它本身的吸引力如何。與是否有武力作後盾是不相幹的。既然與征服不相幹,接受異民族的文化也就不應該有屈辱之感了。
還有一“化”,卻是沒有爭議的,那就是“現代化”。我們天天都在說,也不覺得有什麼難解之處。可是仔細一想,還大可研究。比方說,每一個人,難道不都是生活在他的“現代”嗎?每個國家,難道不都是存在於它的“現代”嗎?已經在“現代”了,怎麼去“現代化”呢?看來,這裏的“現代”不是一個時間的概念,而有它特定的含義。“現代”是指現在世界上生產的先進水平以及人們的科學文化素質。我們要縮短和消除同發達國家的差距,達到現代可以達到和應該達到的水平,大約這就是“現代化”的意義。擇善而化,不問是東方的日本或者西方的歐洲。
我們敢於引進外來的一切好的有用的東西,正好表明我們有堅強的自信心。這裏實在用不著神經衰弱。魯迅說過,我們喝牛奶,是讓它成為發展我們身體的營養,用不著擔心自己會化作一頭牛的。
不能設想讓獨輪車和手扶拖拉機在高速公路上爬行。社會生活是一個整體,各個方麵互相配合。要求道路和車輛、港口和船舶、管理和設備、觀念和素質……同步前進,這大約是現代化本身的內在要求吧。
我們何時長大
劉 思
看電影《末代皇帝》,我頗感興趣的是“文革”遊鬥那場戲。
還沒聽說有人指責影片中出現“文革”場麵是“辱華”,這就萬幸。老實說,重溫那場麵,心裏不大是滋味,因為這是不折不扣的家醜外揚。不用說那戴高帽剃陰陽頭的遊街示眾了,就說那“颯爽英姿”的一隊紅衛兵吧,手持紅寶書且歌且舞,這個場麵一出現,觀眾席上頓時一陣笑聲。
也許看到這場麵,有不笑的和笑不出的。反正我笑了。
事後我想,假如當時像《欽差大臣》劇終時那樣,斷喝一聲:別笑啦,笑的是你們自己!我們———不,我,會不會戛然止笑?
因為這確實是笑自己。雖然我沒當過紅衛兵,隻有資格列為紅衛兵橫掃的對象,但我的笑,絕不是幸災樂禍的笑;要準確表達此時笑的心情很難,打個比方,像魯迅說過的那樣,“這真好像將我五十年前的光屁股,銜手指的照相,裝潢起來,並且給我自己和別人來賞鑒”,別人笑,我自己也笑,笑過之後,“連我自己也詫異那時的我的幼稚,而且近乎不識羞。
但是,有什麼法子呢,這的確是我的影像———由它去罷。”
能笑自己童年時的光屁股銜手指,說明我們長大了,有了長進。但我們長大了多少?長進了多少?
前一段時間,由於某些新聞報道,常使我想起雨果在《巴黎聖母院》裏的一段話:“人民,尤其是中世紀的人民,在社會上就像孩子們在家庭裏一樣,他們長久停留在原始的無知狀態裏,停留在道德與智力的幼稚階段,可以用形容兒童的話來形容他們:在這種年紀是沒有憐憫心的。”如果說,紅衛兵所淋漓盡致地表現的是“原始的無知狀態”和“道德與智力的幼稚階段”,那麼我認為,時至今日,由某些個體戶發起成立“見義勇為基金會”,也隻能表明我們的覺悟還有限得很,脫離無知狀態和幼稚階段並不遠,我們還沒有完全長大。
而且,需要見義勇為挺身而出的事,流氓滋事、小偷行竊、罪犯行凶,畢竟不是人人能碰到、天天能碰到的,那“見義勇為基金”獎到什麼時候也隻能獎給極少的幾個英雄。當今之中國,人人天天離不開的是改革,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像對待改革的態度那樣,更能檢驗我們是否已經長大了。
請允許我引一段蘇聯詩人葉夫琴尼·葉甫圖申科的文章,見之於《上海譯報》第263期,題為《改革需要每個公民積極參與》:“我們不應事事責怪官僚主義,如果我們對它采取忍耐的態度,那我們活該如此。……改革是我們永不能放棄的。如果我們半途而廢,那我們搞的就是‘半改革’;如果我們用勞動營時期的舊思想來對待改革,那改革就會崩潰;如果我們把毛毯都往自己身上蓋,那改革就會被凍死。”這最後一句,真是詩的語言;不過詩人應該說清楚,把毛毯往自己身上蓋的,不會是小民百姓。但文章的主題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那就是:改革需要每個公民積極參與。
我說,每個公民積極參與改革,才能證明我們確實長大了。換個說法,我們長大之日,不是“為民做主”而是“民要做主”之時。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