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2 / 3)

蚯蚓現象

孫越生

少年時代,愛好釣魚,在挖掘和飼養蚯蚓時發現,切斷了尾巴的蚯蚓會再長出一段尾巴來,切斷了頭的蚯蚓會再生出一段頭來。當時隻覺得環節動物們的這種生物本能現象如魔術一般神奇,而並未多加深究遐想,後來事過境遷,也就淡忘。

等到不惑之年過半,快近知天命之年,那正是老九們幹校田園生活的末期,我在重新親近蚯蚓之餘,不由得聯想起官僚政治來。誰料經過人間和自然一對照,才恍然大悟造化的妙不可言,原來人科動物的官僚政治屬這種奇怪的高等“生物”,居然也有“蚯蚓現象”:以首生身,以身生首,且兩千餘年來累試而不爽。

謂予不信,請看曆史。秦始皇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野心最大的“一人為剛,萬夫為柔”的專製君主。他統一六國之後,集軍政財稅大權於一身,始皇帝從此有無上的富、無上的貴、無上的權威和無上的尊嚴,他的命為製、令為詔,而分受其治權的大小官僚皆得仰承其鼻息,用命受上賞,不用命受顯戮。於是,中國就出現了第一個典型的官僚政治。所謂典型,就是百官不對人民負責,隻層層向上級負責,最後皆向最高最大的官僚———帝王一人負責。隻要搞好對帝王的關係、對上級的關係,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地圖其私利,魚肉人民,形成封建官僚為一方,人民為另一方的對立的格局。所以,隻要有了專製君主這個“龍首”,就一定會長出官民對立的典型官僚政治這個“龍身”。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天子也好,地龍也好,換姓何其多也,但換來換去,都有一個與專製“龍首”

相匹配的大同小異的官僚政治“龍身”自然地生長出來。

專製君主“替天行道”的最大威勢和最高特權所起的這種偶像作用,正是官僚們據以魚肉人民、滿足剝削欲與權威欲的賬本。所以,封建社會的大小特權者,必然會設法造出一個最高最大特權者來充當他們特權的偶像。所謂“三月無君,則遑遑如也”。這並不是為了什麼忠君愛國,或行什麼鳥道,而無非是為了方便自己的壓榨。君不見,曆史上除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大王雄風外,“擁戴”風、“勸進”風,不也刮個不停嗎?不但權奸如曹操、偽仁如劉備有眾多謀臣將士加以勸進,就是乳臭未幹的小兒、弱智低能的白癡、荒淫無道的登徒子,隻要他們能起“群龍之首”的偶像作用,也會在一夜之間“黃袍加身”、“登繼大統”,當上皇帝或大總統、元首或執政的。

曆史上“蚯蚓現象”,沒想到在十年“文革”中那樣引人注目。

想當初,那幾個小幫派,為了當“共產主義女皇”或其他什麼“龍首”,把個人崇拜,個人絕對權威或一元化領導體製推進到了多麼荒唐的地步;人人掛忠字牌子,個個戴表忠像章,家家立像,戶戶供佛,條條街道漆成“四個偉大”的紅海洋,個個機關樹起新式門神或照壁。那個“最高指示”一下達,舉國若狂,涕淚橫流,半夜三更起來敲鑼打鼓、遊行慶祝,比對待皇帝的聖旨還要瘋魔萬倍,五千年文明古國的十億個腦袋一下子不許再有自己的思想。如把這些編一部百科全書,世界上任何百科全書都將黯然失色,自歎弗如其洋洋大觀。

從“蚯蚓現象”我們難道不應該得到些什麼經驗教訓嗎?

比如說,是不是應該認真克服製造“龍身”現象的動力,即要削弱神化長官意誌無所不滲透的一體化傾向和科學、教育、文藝、法製、道德、宗教等皆為政治服務的依附化傾向?同時,是不是應該認真克服製造“龍首”現象的動力?即要反對各級領導憑一己好惡任意“槍斃”、指斥文藝作品、學術觀點、科學思想的積習和隨便幹預黨紀國法的執行,甚至知法犯法、執法違法、製法毀法而不受懲處的特權傾向?而產生過超級專製官僚政治的舊人治體製,是不是應該成為改革的首要目標?

當然,個人之言可以不予理睬,但是曆史的無情規律不能視若無睹。

“你比黨還高明?!”

中傑英

這句帶雙標點的話好像流通有些年頭了。

大煉鋼鐵那時,我在冒汗之餘拿來一個光測溫度計,對準工人正在翻砂廢鐵的爐膛照了一下,還不到1000度。而鋼的熔點一般需1500度以上,怪不得煉出來的都是“豆腐渣”,於是憂心忡忡去求黨委書記答疑。他狠狠瞪一眼說:“全民煉鋼是中央的偉大號召,難道你比黨還高明?!”其實並非我高明,是那個溫度計高明。我本來還想跟他說,用玩具玻璃球做不成滾珠軸承,刮臉刀片吹不出超聲波,因為我是理工科出身,我懂。但我不敢再說。我怕坐班房吃小窩窩頭。

又過了若幹年,我打算把幾根笨重的立柱改成空心構件,人家告訴我你必須得到書記的首肯,那是他主管的項目。於是為了感動長官,我狡猾地想出了七八種形象的比喻,山上的竹子,田裏的麥稈,動物的骨頭,獲得同樣的抗彎力,空心的比實心的更輕巧。這位實心的長官沉默了老半天,忽然冒出來一句:“你以為你比黨還高明?!”

這回我可得認真地想一想了。

把握曆史的大趨勢,當然是黨比單個的人要大大地高明,然而在具體的局部,甚至在特定時期的全局上,未必如此。最鐵的反證就是李鼎銘先生的“精兵簡政”和馬寅初的“人口論”,即便當整個決策集團迷路的時候,不是還出過彭德懷嗎?像“初級階段”、“黨要管黨”這樣一些如今已被一致認可的提法,似乎也是由幾位頗有自由化嫌疑的人物首創的。這倒是可以證明,現在已不會因人廢言,比獨言堂時代開明多了。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因為前幾天我又聽見了這句通用格言,把一些正在提意見的嘴巴當場變成了啞巴。由此可見這麵堂皇的擋言牌,就像說外頭有貓可以嚇唬小孩子一般,還未消失它的魔力。

至於魔力何來,原話不見經傳,但是“由特殊材料製成的”這類說法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頗為走俏。究竟應在哪一方麵“特殊”,則有大相徑庭的見解。見解之一就是:你不能比我高明!一時間好像大家都懶得再提倡無產階級的胸懷和雅量了,什麼苦口良藥、聞過則喜、虛懷若穀、宰相肚裏可行船之類的吉言,連裝飾品都不夠格了。代之而行的是斤斤計較,睚眥必報,一言不合專政相見,甚或引蛇出洞,張網以待,務必置之狗屎堆而後快。以致那時管我們學習的一位工人組長,念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和“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時候,忽然大擺其頭說:“後麵這幾個字肯定是印錯了,都改過來———‘言者有罪,聞者捉賊!”’這倒也是,“足戒”二字畢竟與“捉賊”在形狀上略有相似,容易看花眼。

賊麼自然古今都是有的,惟曆史表明自認高明的言者多半都不是賊。他有一技之長,一孔之見,當然是覺得比較高明才奉獻以進。倘若自愧弗如,何必厚顏獻醜。而作為決策者,恐怕更需要具備一個彈性肚皮。君不聞“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人才學裏還有一條重要的原則:能吸引優異者,方能是最優異者。

一黨執政,天固無二日之理,但太陽不反對星星;昨天的謬論,可能正是今天的真理。取武大郎開店架勢,行白衣秀士人際政策,能人下麵無能人,自己亦必最後變成愚人。這個理說明白了很簡單:把你們的高明都拿過來變為我的高明,席卷其高明而盡之,我便比你們任何人都高明。

如此而已,何懼他人高明之有!

“抹黑”辯

海 笑

常聽到“抹黑”之說,如:“你這是給領導臉上抹黑”,“你這是給先進單位抹黑”,“你這是給大好形勢抹黑”,“你這是給新社會和中國人民抹黑!”隻要祭起這“抹黑”的法寶,立刻就可以封住批評者之口,叫你目瞪口呆,吃不了兜著走;當然對歌頌者卻很少嫌他肉麻虛偽,拍馬吹牛過了頭的。不過現在比過去大有進步,有領導宣布的“三不主義”保證,已不至於有殺身之禍、牢獄之災了,但被視為“別有用心之人”卻是難免的。

我總以為這“抹黑”一詞十分含混不清,很有點不知所雲之感。“黑”並非“醜”的專用名詞,猶如“白”與“紅”也非“美”的專用名詞一樣。古代和現代都有以黑為美的佳話趣聞,如民間傳說中有許多美人綽號為“黑牡丹”者,“黑蝴蝶”者;被傳頌近千年的青天老爺包拯,人民便親昵地稱他為“黑包公”;《三國演義》中的黑張飛,《水滸》中的黑李逵,也都有各自的可愛之處,並不因為黑而令人生厭。現代服裝流行色中,黑色就曾在某一年獨領風騷,也可能不久又將卷土重來。

更不要說還有不少白人姑娘不愛白人專愛黑人了。

再說,你斥責人家“抹黑”,如果你的底色不黑,人家抹上去的黑,是不可能永遠沾上不掉的。簡單的黑墨、黑灰,一洗就掉;就是抹上黑漆,在科學相當發展的今天也完全是有辦法洗得幹幹淨淨的。即使人家真“抹黑”也不必大動肝火,大動幹戈,隻要亮出自己白的或者紅的底色就行。可怕的是底色漆黑,無論你用汽油還是最新的科學成果都是洗不掉的。這時人家“抹黑”不“抹黑”都已無損於你本來的麵目;如果你裝成白色、紅色,人家抹一點黑,這倒可能促使你迅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本色,而不再裝腔作勢,這又有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