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雞蛋的家當
鄧拓
說起家當,人們總以為這是相當數量的財富。家當的“當”字,本來應該寫成“帑”字,帑是貨幣貯藏的意思,讀音為“蕩”字。北方讀成“當”字的同音,所以口語變成了“家當”。
我們平常說某人有了家當,就是承認他有許多家財,卻不會相信一個雞蛋能算得了什麼家當!然而,莊子早就講過有“見卵求富”的人,因此,我們對於一個雞蛋的家當,也不應該小看它。的確,任何巨大的財富,在最初積累的時候,往往是由一個很小的數量開始的。這正如集腋可以成裘,涓滴可以成江河的道理一樣。但是,這並不是說,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隻要有了一個雞蛋,就等於有了一份家當。事情決不可能這樣簡單和容易。
明代萬曆年間,有一位小說家,名叫江盈科,他編寫了一部《雪濤小說》,其中有一個故事說:“一市人,貧甚,朝不謀夕。偶一日,拾得一雞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當矣。妻問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須十年,家當乃就。因與妻計曰:我持此卵,借鄰人伏雞乳之,待彼雛成,就中取一雌者,歸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雞。兩年之內,雞又生雞,可得雞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牛字, 複生,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牛字所生者,又複生牛字,三年可得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以舉債,三年間,半千金可得也。”
這個故事的後半還有許多情節,沒有多大意義,可以不必講它。不過有一點還應該提到,就是這個財迷後來說,他還打算娶一個小老婆。這下子引起了他的老婆的“怫然大怒,以手擊雞卵,碎之”。於是這一個雞蛋的家當就全部毀掉了。
你看這個故事不是可以說明許多問題嗎?這個財迷也知道,家當的積累是需要不少時間的。因此,他同老婆計算要有十年才能掙到這份家當。這似乎也合乎情理。但是,他的計劃簡直沒有任何可靠的根據,而完全是出於一種假設,每一個步驟都以前一個假設的結果為前提。對於十年以後的事情,他統統用空想代替了現實,充分顯示了財迷的本色,以致激起老婆生氣,一拳頭就把他的家當打得精光。更重要的是,他的財富積累計劃根本不是從生產出發,而是以巧取豪奪的手段去追求他自己發財的目的。
如果要問,他的雞蛋是從何而來的呢?回答是拾來的。
這個事實本來就不光彩。而他打算把這個拾來的雞蛋,寄在鄰居母雞生下的許多雞蛋裏一起去孵,其目的更顯然是要混水摸魚,等到小雞孵出以後,他就將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一個小母雞回來。可見這個發財的第一步計劃,又是連偷帶騙的一種勾當。
接著他繼續設想,雞又生雞,用雞賣錢,錢買母牛,母牛繁殖,賣牛得錢,用錢放債,這麼一連串的發財計劃,當然也不能算是生產的計劃。其中每一個重要的關鍵,幾乎都要依靠投機買賣和進行剝削,才能夠實現的。這就證明,江盈科描寫的這個“市人”,雖然“貧甚”,卻不是勞苦的人民,大概是屬於中世紀城市裏破產的商人之流,他滿腦子都是欺詐剝削的想法,沒有老老實實努力生產勞動的念頭。這樣的人即便掙到了一份家當,也不可能經營什麼生產事業,而隻會想找個小老婆等等,終於引起夫妻打架,不歡而散,那是必然的結果。
曆來隻有真正老實的勞動者,才懂得勞動產生財富的道理,才能夠屏除一切想人非非的發財思想,而踏踏實實地用自己的辛勤勞動,為社會也為自己創造財富和積累財富。
未莊輿論種種
王 荊
未莊的輿論,實在有點怪。
阿Q酒後申明自己姓趙,這與旁人本不相幹,結果不但遭到趙太爺的斥責,還挨了打。按說,他理應得到未莊輿論的同情和支持了吧,誰知未莊人們卻眾口一辭“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趙太爺姓趙,便硬不準阿Q姓趙,已經是毫無道理了,居然還要動手打人。個中是非曲直,有目共睹,昭然若揭。可是未莊人卻一口咬定“錯在阿Q”。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
如此輿論,豈不是有點怪?
阿Q的結局,眾所周知,是遊街示眾,被處死刑。這是從趙家被搶引起。但阿Q本與此案無關,他是糊裏糊塗地被捉,被判,最後被處決了的。未莊輿論競無異議,且又是異口同聲“都說阿Q壞,不壞又何至於被槍斃呢?”
如此輿論,豈不也是怪?
或曰:未莊一地,隻見於小說,本屬子虛烏有,何必斤斤計較?我說不然。未莊地雖子虛,我們某些同誌之為未莊人的後代,卻恐怕是實。否則,在“史無前例”的那若幹年,怎麼不講真話、不講事實、不講道理的未莊式輿論,會充斥全國呢?
或日,那是當時新聞、輿論被控製、操縱了的緣故。那麼,我又要問,阿Q時代的未莊並無報刊、電視、廣播之類,趙太爺之流又能怎樣控製、操縱呢?
其實,未莊輿論倒很可能是真正的“輿人之論”。關鍵在於大家都認為趙太爺不會錯。
看來要研究未莊輿論問題,首先還得弄清為什麼人們認為趙太爺不會錯。魯迅一九二一年寫作的《阿Q正傳》,對此未作說明。但五年後,他卻在《集外集·通信》複未名先生信中作出了解釋,即:“我們的鄉下評定是非,常是這樣:‘趙太爺說對的,還會錯麼?他田地就有二百畝!’”原來有田便有真理,田地愈多,真理愈足。到有田地二百畝如趙太爺者,便可成為未莊真理的化身了。
須知,在封建社會或半封建社會裏,田、錢、權是三位一體的。有田、有錢、有權的人,形成了從中央到地方、從社會上到家庭裏各個級別、各種類型的一言堂,因而必然導致了各自範圍內的輿論一律。皇帝至高無上,自是金口玉言。地方上各級官員都是民之父母,治民如牧。老百姓隻是子民、蟻民,能有多大的發言權?如此這般的道理,年深月久,不僅成了不成文法,以至成文法,甚至成了世代凜遵的道德規範,難越雷池一步。趙太爺終於成了未莊的一言堂主,以至大家都以他的是非為是非,以他的好惡為好惡,從而形成了未莊的輿論一律,現在看來,的確有什麼值得奇怪呢?
當然,對未莊的輿論一律問題也不可一概而論。有些人說阿Q壞,很可能是為了取客獻媚。有些人說趙太爺對,卻很可能是因為從來如此,不以為非。而相當一部分人還很可能是因大勢所趨或大勢所迫而作的違心之論。
莫非未莊從未有過講真話、講實話、講道理的輿論?我想應該是有過的,但被扼殺了。就是在阿Q被罵、被打、被處決的時候,恐怕也是有的,不過不在報刊上,不在會議上,不在馬路上,不在公共場合罷了。
現在我們新聞界提出,要講真話,講事實,講道理。這三講,提得好!但也要認真研究曾經出現的那個三不講的局麵又是怎樣形成的。也許就可以未莊輿論為例吧。查明原因,對症下藥,創造出一個真正可以講真話、講事實、講道理的環境來,未莊輿論或未莊式的輿論,大概就可以真正逐漸絕跡,而不至於如“史無前例”時期忽又再現於中國了。
《東方紅》這個歌
吳有恒
《東方紅》這個歌,現在人們不大作興唱它了。《國際歌》說“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這個歌卻說有大救星。一個唱無神論,一個唱有神論,互相矛盾,唱了幾十年,直到近來,人們才發現“大救星”說不妥,不唱它。這未免是覺悟得太遲了。
世上沒有所謂大救星,本來是很簡單的科學常識,除了拜神婆,誰也不肯老把大救星掛在嘴上,反複叨念的。然而過去我們卻是幾億人口天天念,天天唱,唱到自己也昏頭昏腦,糊塗起來。
回憶起“大救星”這歌產生的經過,對於回答何以昏頭昏腦糊塗起來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參考價值。一個農民歌手,在延安的一個會議上,唱了他臨時自編的民歌。這民歌原是唱劉誌丹同誌的,歌詞原來是:“太陽出來滿天下,陝北出了個劉誌丹。他帶領窮哥兒鬧革命,他帶隊伍去打橫山。”這人將原詞稍稍改動,變成了“大救星”,實事變為虛言,不料卻因此大受讚賞,被當為聖詩,普遍傳唱。初時,隻是一般的唱,後來,隨著個人崇拜之風大盛,這歌兒也就成為玉牒金書,成為聖跡了。那最初隨口唱出這幾句歌詞的人,也被說成是個偉人,編造了一段故事,說他如何站在陝北那崇山峻嶺上,見著東方紅、太陽升,心懷著偉大領袖,心潮澎湃……真是活見鬼!
我是親眼見著他第一次唱這歌兒的,地點是陝甘寧邊區參議會禮堂。他站在台上發言,說呀說的就唱了起來,何嚐是站在山嶺上見著東方紅、太陽升?即此一端,亦已可見此事已由虛而偽。那農民第一次唱這歌,這並不是有意作偽的。後來,有些人要搞個人崇拜,他們借此為題,就作起偽來。這問題就變得複雜,其壞影響也更大了。這歌把人神化,致令有些人至今也凡是神化之人的旨意均不敢違反,成了“凡是”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