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抱怨
——生活百味隨感錄之三十
題記:我的繼母——張秀英,是一位令我等們尊重的老人。她的生平往事,她的持家美德,她的善良與博愛,作為我多年來意欲寫作的一部分,始終未能如願。我知道,她不想重新揭開那似曾愈合的心靈傷疤。我之所以仍然堅持要寫,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她老人家依然健在時能聽到家族子孫的一致評價,徹底埋葬以往的苦痛,與我的老父親執手相攜,頤養天年……
2009年夏季的一天,我下班後慵懶地躺在沙發上,愛人在廚房裏準備著午飯。當我把電視切換到中央電視台十套節目時,國畫大師黃永玉正坐客《人物》訪談欄目。他老人家雖已進入耄耋之年,但思維敏捷、不拘言談。當主持人曲向東請他談一談對生與死的看法時,黃老先生口叨著碩大的煙鬥,發表了一番獨到的見解:“人們往往習慣於在人死後開個追悼會,對這個人的一生做個總結。我覺得這沒什麼意思,因為死去的人聽不到。如果要評價一個人,幹嘛不在這個人活著時說呢?”
聽到這裏,我深為這位藝術大師的超然與灑脫而折服。是啊,生前的評價,真正的孝道,應在這個人活著的時候就充分體現出來,他既能聽得到,又能感受得到。生與死作為自然界的一個普遍現象,沒有什麼必要虛張聲勢,搞出太大的動靜,那純粹是給活著的人做樣子。從那一天起,寫一寫繼母的念頭開始萌生強烈起來,她平凡的形象在我心中也一天天地上升明晰起來……
一
我的繼母是一位身世悲苦的女人,曆經磨難,飽嚐了一個正常人一生中所無法承受的所有不幸。她祖籍遼寧省安東縣城,父母是娃娃親,內亂時期逃荒到敦化。1928年她出生在這個貧苦家庭,下有一妹一弟。1937年,父親給地主當勞工,因交不上地租外逃被抓回。再染上抽大煙、吸白粉的惡習後,久忌不愈,煙癮越來越大,未跟母親商量,一狠心將九歲的她和六歲的妹妹一同賣掉,其父於同年死去。為此,無依無靠的年輕母親哭瞎了雙眼。隨後,又被狠心的爺爺賣給別人,弟弟也讓人領走。從此,一個完整的家妻離子散,天各一方。
繼母被父親賣給人家做童養媳後,東家根本就不把她當人看。剛剛九歲的她,每天早晨三四點鍾就被叫醒,挑水、劈柴、做飯,什麼都做,並天天挨餓。在給人家當使喚丫頭的幾年間,每逢春節時看到人家一個個孩子吃著水餃,而她卻從來沒有吃過一個,獨自在房屋的一角啃著窩窩頭。她時常在淒涼的夜晚,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裏放聲慟哭,那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這悲慘的哭聲,似乎是在向蒼天發問:“這到底是個什麼世道?我的家人又在何方?”一次,因餓得實在受不了,偷吃了東家的幾口幹糧,被東家發現後吊起來毒打,渾身上下都是傷,滿臉是血,並從此落下了一生都沒有治好的胃腸病。隨後,她又被第二次轉賣掉。她在人生的第一次婚姻中,一生中唯一親生的孩子也不幸夭折,從此再未生育。
她二十七歲時再次改嫁。在那艱辛的歲月裏,繼母含辛茹苦,勤儉持家,將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全部獻給了她的第二個家庭,並幫助丈夫將兩個未成年的孩子供養成人。
繼母1958年入廠工作後,為報答黨的恩情,對工作一直兢兢業業,無怨無悔,三十多年裏一直在托兒所做炊事員。期間,她在老所長的勸說下,收養了一個剛剛出生五個半月的小女孩,直到培養成人、入廠工作、結婚生子。最不幸的是,這個從小收養並成家立業的女兒,1998年患上了直腸癌,英年早逝,使她再次經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人生大痛。據老父親在日記中記載,這個女孩對繼母和他本人十分孝順和尊重,臨終前還特意委托別人給他老人家買了一件皮大衣。為此,父親一直都沒舍得穿,以作為紀念。
我的繼母二十一歲時,曆經千辛萬苦,多年尋找,終於找到失散已久的妹妹弟弟。自己的老母親,晚年生活過得很淒涼,被兒子送到福利院。她與我父親結婚後,曾多次和父親前去探望。多年以來,我的繼母在心中始終記恨著自己的父母。她一直認為,做父母的再苦再難,也不能把自己的親生骨肉賣掉。繼母的老母親作為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在當時那個男尊女卑的舊社會,在那個性格暴虐而失去人性的丈夫麵前,哪還有什麼地位和尊嚴可言?她一直感到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小小年紀就給人家當牛做馬,並導致繼母的一生遭遇那麼多的磨難與不幸。當時,繼母和父親都已七八十歲高齡,每次去探望,她那白發蒼蒼的老母親仍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提前在病床前準備些好吃的,並拿出一生積攢下的幾個養老錢給女兒花,以祈求為自己“贖罪”。直到這時,她才慢慢地原諒了母親當年的無奈與過失,使年邁的老母親從中得到絲絲安慰。臨終前,老人家還惦記著她那苦命的大女兒,享年九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