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於林徽因而言,自從1945年被醫生告知最多隻能活五年時,生命就已經時時籠罩在了死亡的陰影中。而奇跡般地堅持到1955年,分分秒秒,都是以精神做支撐,從死亡邊緣所努力爭回的,就像1947年秋她寫給費慰梅的信中說的那樣:“你看,我就這樣從水深火熱中出來,又進行了這些所謂‘不必要的活動’,要是沒有這些,我早就死了,就像油盡燈枯——暗,暗,閃,閃,跳,跳,滅了!”
1945年到1955年,生命的最後十年裏隨時麵對死亡,林徽因的心境雖無太多悲觀,而下意識中,卻在為人生之終了作著某種準備。
1945年,抗戰剛結束,外界就有傳聞說林徽因害肺病病逝,死在重慶一家小旅館。李健吾在上海《文彙報》上發表《咀華記餘·無題》感歎:“一位是時時刻刻被才情出賣的林徽因,好像一切多才多藝的佳人,薄命把她的熱情打入冷宮。”
1947年,林徽因肺病已到晚期,腎髒嚴重感染,當年10月住進中央醫院,這一次住院,林徽因還寫信給費慰梅作了最後的道別。梁思成接到林徽因病重的消息,於仲夏時節匆匆結束講學,提前自美歸來。
林徽因的低燒衝淡了梁思成回家的喜悅,她的一個腎嚴重感染,本來醫生勸她動手術,但現在隻好耽擱下來。結核菌侵襲她的肺部,造成呼吸異常困難,能不能用麻醉還是個問題。林徽因的肺病已到晚期,結核轉移到腎髒,需要做一次手術,但由於天氣和低燒,需要先靜養一段時間,作好手術前的準備。
梁思成再度扮演起林徽因的護士、知己和安慰者的角色,盡可能抽出時間來陪她。他在美國為親友們匆匆購買的禮物,過了一陣子才運到北平。這些禮物和林徽因原本的期望完全不同——多是一些小件的電子產品,而林徽因本來是希望收到到一些精美的服裝、花花綠綠的布料和別致的小擺設的,這樣可以送給一些親戚朋友。但她當然也理解丈夫的用心,這些小玩意正可以用來安慰和豐富她的病床生活。關於當時的情景,林徽因是這樣描述的:
“在一個莊嚴的場合,梁先生向我展示他帶回的那些可以徹底拆、拚、裝、卸的技術裝備。我坐在床上,有可以調整的帆布靠背,前麵放著可以調節的讀寫小桌,外加一台經過插入普通電源的變壓器的錄音機,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拿著話筒,一副無憂無慮的現代女郎的架勢,頗像卓別林(CharlieChapltn)借助一台精巧的機器在啃老玉米棒子。”
關於那台錄音機——
“我們確實聽到了錄在磁帶上的各種問候。但是全都不對頭,思成聽起來像梅貽畸先生、慰梅像費正清、而費正清近乎羅伯遜。其中最精彩的是阿蘭的,這當然在意料之中。我非常自豪,能收藏一位專業藝術家的“廣播”錄音。不過迄今我還沒有按這機器應有的用途來做什麼,隻是讓孩子們錄些鬧著玩的談話。我覺得好像乾隆皇帝在接受進貢的外國鍾表。我敢說他準備讓嬪妃們好好地玩一陣子。”
入秋之後,林徽因住進了中央醫院,準備做腎髒手術。此時,她寫了《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憂,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黴腐的瑣屑裏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後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隻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餘的理性還像一隻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麼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後殘酷的寒流!
最終,手術還是做了,不過這時已經是1947年的12月了。術後的兩個月是最令人擔心的。這段期間,林徽因挺過了發燒,接受了檢查,戰勝了輸血的並發症。到了2月中旬,她已經完全退了燒,體力也開始慢慢恢複。梁思成說:“她的精神活動也和體力一起恢複了,我這個護士可不高興這一點。她忽然詩興大發,最近還從舊稿堆裏翻出幾首以前寫的詩,寄到各家雜誌和報紙的副刊去。幾天之內寄出了十六首!一如以往,這些詩都寫得非常好。”
1948年秋天,林徽因家裏來了一位叫林洙的姑娘。這是一個原籍福建閩侯,生長在雲南的年輕姑娘。此時的她剛剛在上海讀完中學。林洙身材不高,鵝蛋形的臉上,長著端正的五官。從這時候起,她就進入了梁家的生活,成為了他們的朋友。三年後,林洙在北京參加工作。林徽因病逝後,她於1962年同梁思成結婚,成為他生活上的伴侶、事業上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