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一段硝煙四起的日子(2 / 3)

在生活稍為安定的時候,梁思成便想繼續營造學社的工作,在西南地區進行古建築考察。為了籌措活動經費,他寫了一封信給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周詒春,希望可以得到補助。周詒春回信說,隻要梁思成和劉敦楨在營造學社,基金會便會一直給予補助。此時,劉敦楨也來信表明願意來到昆明,不久之後,營造學社的其他成員也紛紛趕來昆明。於是,營造學社又重新組建起來了。

重新組建的中國營造學社隻有六人,梁思成、林徽因、劉敦楨、劉致平、莫宗江和陳明達。劉敦楨畢業於日本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建築科,回國後曾任蘇州工業專門學校教授,1931年入中國營造學社擔任文獻部主任;劉致平1932年畢業於中央大學建築係,畢業後到上海華蓋建築事務所工作,1934年來到學社,是梁思成的主要助手;莫宗江和陳明達則是營造學社自己培養的研究人員,也是測繪高手(後來都成為我國著名古建築學家)。

這時對於昆明的轟炸越來越多,為了躲避戰爭帶來的災難,他們搬到了更為偏遠的地方。在林徽因的監工下,他們在昆明12公裏外的小村莊龍頭村,建造了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挑選距離城市這麼遠的地方,隻是因為他們都希望能遠離轟炸。

“出乎意料地,這座房子花了比原來告訴我們的高三倍的錢。所以把我們原就不多的積蓄都耗盡了,使思成處在一個可笑的窘境之中(我想這種表達方式大概不對頭。)在建房的最後階段事情變得有些滑稽……我們的房子是最晚建成的,以至最後不得不為爭取每一塊木板、每一塊磚,乃至每根釘子而奮鬥。”林徽因寫道。

一直到1940年春天梁思成從四川回來以前,都是由林徽因獨自辛苦撐著這一個簡陋的家。因為在1939年秋天,梁思成在身體基本恢複的情況下,和劉敦楨、莫宗江、陳明達這些營造學社的同僚們一起,對雲南、四川、陝西、西康等省的36個縣開始了長達半年的古建築考察。

“現在我們已經完全破產,比任何時候都慘。米價已漲到一百塊錢一袋,我們來的時候才三塊四。其他東西的漲幅也差不多。今年我們做的事沒有一件輕鬆。……思成到四川去了已經五個月。我一直病得很厲害,到現在還沒有好。”

1940年9月費慰梅從美國寄來的支票幫了林徽因的大忙,這正好支付了建築費用,幫助林徽因脫離了這種“可笑的窘境”。

住進新居,林徽因的心情可以說是喜憂參半:一方麵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自己一家終於有了一個可蔽風雨的屋頂,有了可供自己安靜生活、工作的空間;另一方麵,戰爭的陰影卻仍然時刻籠罩著一切。

“生活是艱難的,冷熱自來水都沒有。第一樣買回的物品是一口陶製的大水缸,有近一米高,用來儲存挑進屋裏的水。對一個家庭來說,一口水缸是如此重要,以至於一座燒缸的窯開張時,婦女們彼此擁擠甚至打架,惟恐買不到。燒飯是俯身在一隻三條腿的火盆上動手,火盆的頂部離廚房的泥地不過四五十厘米,隻能支一口鍋。燃料用煤灰和泥做成的煤球,火必須扇旺到能做飯的程度。如果要洗澡、洗衣或洗碗,就得從水缸裏舀出水來,在這個或另一個爐灶上燒熱。任何家庭若是有一個大熱水瓶來儲存熱水,就把它當成是家中的寶貝。除此,還要冒著塵土或泥濘,迢迢跋涉到村裏去買那些買得起的食物帶回家,而且還得天天去,因為根本沒有冷藏這回事,連想都別想。當然沒有電話或交通工具。

“天黑了點菜籽油燈,但那也很貴,所以最好還是跟村民一樣,天一黑就睡覺。孩子的衣服穿破了或穿不下,不知如何是好。布,幾乎沒有。一句話,戰爭、通貨膨脹和原始的生活方式,已把梁家變成了窮人家。”(費慰梅《中國建築之魂》)

這段時期,林徽因生活得很苦很累,自己有病,梁思成又經常外出,營造學社的日常工作、照顧子女的重擔都落在她羸弱的肩上。林徽因雖然是名門閨秀,留洋才女,但她並不嬌嫩,長期的野外調查已磨練出了她堅強的意誌和性格。然而,在沒電、沒自來水、沒交通工具的鄉村,又要工作又要拖兒帶女,還是使她備受煎熬。生活留給林徽因的記憶是深刻的。建房的艱辛,生活的困難,從月色中野花的清香到堤岸上聳立的柏樹,從田間地頭的農婦村夫到燒製盆罐的窯工泥匠,都使她更加接近現實的社會生活。

林徽因有一首名為《微光》的詩,是這段生活的寫照: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廊上一角掛著有一盞;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含糊地,全數交給這黯淡。

街上沒有光,沒有燈,

店窗上,斜角,照著有半盞。

合家大小樸實的腦袋,

並排兒,熟睡在土炕上。

外邊有雪夜,有泥濘,

砂鍋裏有不夠明日的米糧;

小屋,靜守住這微光,

缺乏著生活上需要的各樣。

缺的是把幹柴;是杯水;麥麵……

為這吃的喝的,本說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單靠氣力,

在肩臂上邊,來支持那生的膽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誰還說有希望——

即使是做夢,在夢裏,閃著,

仍舊是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裏有盞燈,有點光,

掛在店廊,照在窗檻;

他和她,把他們一家的運命

明白的,全數交給這淒慘。

提到林徽因在這段時期裏每天的生活,她自己形容:“我是女人,理所當然變成一個純淨的‘糟糠’典型,一起床就灑掃、擦地、烹調、課子、洗衣、鋪床,每日如在走馬燈中過去。然後就跟見了鬼似的,在困難的三餐中間根本沒有時間感知任何事物,最後我渾身疼痛著呻吟著上床,我奇怪自己幹嘛還活著。這就是一切。”

她繼續說道:“每當我做些家務活時,我總覺得太可惜了,覺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為重要的人們。於是,我趕快幹完了手邊的活兒,以便去同他們‘談心’。倘若家務活兒老幹不完,並且一樁樁地不斷添新的,我就會煩躁起來。所以我一向搞不好家務,因為我的心總一半在旁處,並且一路上在詛咒我幹著的活兒——然而我又很喜歡幹這種家務,有時還幹得格外出色。反之,每當我在認真寫著點什麼或從事這一類工作,同時意識到我在怠慢了家務,我就一點也不感到不安。老實說,我倒挺快活,覺得我很明智,覺得我是在做著一件更有意義的事。隻有當孩子們生了病或減輕體重時,我才難過起來。有時午夜捫心自問,又覺得對他們不公道。”

而對於林徽因的繁忙,金嶽霖隻用簡單的兩句話進行了概括:“她仍舊很忙,隻是在這種鬧哄哄的日子裏更忙了。實際上她真是沒有什麼時間可以浪費,以致她有浪費掉生命的危險。”

“天氣開始轉冷,天空布滿愈來愈多的秋天的泛光,景色迷人。空氣中飄滿野花香——久已忘卻的無數最美好的感覺之一。每天早晨和黃昏,太陽從那方位帶來靜穆而優美的快感,偷偷射進這個充滿混亂和災難的無望的世界裏,人們仍然意識到安靜和美的那種痛苦的感覺之中。戰爭,特別是我們自己的這場戰爭,正在前所未有地陰森森地逼近我們,逼近我們的皮肉、心靈和神經。”

到11月,轟炸越來越厲害。林徽因在給費慰梅夫婦的信中這樣說道:

“日本鬼子的轟炸或殲擊機的掃射都像是一陣暴雨。你隻能咬緊牙關挺過去,在頭頂還是在遠處都一樣,有一種讓人嘔吐的感覺,尤其是當一個人還沒有吃過東西,而且今天很久都不會再吃任何東西,就是那種感覺。

“可憐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裏有課,常常要在早上五點半從這個村子出發,而還沒來得及上課空襲就開始了,然後就得跟著一群人奔向另一個方向的另一座城門、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點半,再繞許多路走回這個村子,一天沒吃、沒喝、沒工作、沒休息,什麼都沒有!這就是生活。”

1940年冬天,為了可以利用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圖書資料,營造學社遷到了四川南溪縣李莊鎮上壩村。於是,林徽因一家也遷往了距離宜賓60華裏的南溪縣李莊鎮上壩村,這正好也讓他們得以躲避戰亂的昆明,稍微安定一些。

上壩村風景秀美,但是生活條件極為困難。沒有自來水和電燈,隻能點菜油燈勉強照明,挑水要去村邊的水塘。他們所住的房子低矮簡陋,時常出沒著老鼠和臭蟲。

梁思成曾經這樣回憶那段生活:“在菜油燈下,做著孩子的布鞋,購買和烹調便宜的粗糧,我們過著我們父輩在他們十幾歲時過的生活但又做著現代的工作。有時候對著外國雜誌和看著現代化設施的彩色繽紛的廣告,真像麵對奇跡一樣。”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這裏整整生活了六年。這是貧窮與疾病交困的六年,與世隔絕的六年。這裏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即使是兩華裏外的李莊鎮,也隻不過是個萬把人的鎮子,談不上什麼糧菜供應,生活條件比在昆明時更差了。林徽因不得不抽出大量的精力來操持家務,這是她最苦惱的一件事,每當大段大段的時光在無聊的家務勞作中流逝,她便莫名其妙地想發火,可是家務又不得不做。

李莊的貧困生活和潮濕氣候,讓林徽因的肺病越來越嚴重,身體消瘦得厲害,幾乎不成人形。她大部分時間隻能臥床不起,而家裏能提供她養病的“軟床”,也隻不過是一張搖搖晃晃的帆布行軍床。偶爾有朋友從重慶或昆明帶來一小罐奶粉,就是她難得的高級營養品。整個李莊沒有一所醫院、一名正式的醫生,惟一的一支體溫計被兒子打破後,林徽因竟有大半年無法測量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