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許多年後——時輪已經演進到20世紀末了,村裏的老人們撮合,將二伯和大伯的前妻兩家合攏為一家,同時讓兩家近親的兄妹結為夫妻——據說是為了不再分家和保存這個古老家族的最後氣數,又埋下了新一輪罪惡的種子……
遙想著故鄉的雨
這雨來得張狂而熱烈。這個藍色星球的上空,雲雨仿佛瞬間就能形成。人們喜歡雨,渴盼雨,可是當它多姿多彩、不舍晝夜地奏起交響樂時,人們的擔心卻一點點累積起來。大地終於盛不下它了。於是,山體上衝下泥石流,河水暴漲,它伸展汙濁的舌頭卷走大河兩岸的食物,甚至想舔摸天空的肚腹。我在康定的邊緣生活,又遙想著故鄉的雨。酣暢的雨在天地間舞蹈。遙想定曲河豐腴長大了,然而它是不會侵襲村莊的。故鄉的森林在雨後像出浴的新娘,該是多麼蒼翠美麗啊。而在更多無人的密林、河穀和牧場上,萬物是雨水的忠實聽眾。草籽瘋狂飛揚,牧草在瘋長。如今,十之七八的牧戶放棄牧場下山了。遠離村莊,高天淡雲間的牧民生活是有些枯燥漫長,令年輕人難以忍耐;卻又是極適宜修行者的寶地喲,透出一種超常的寧謐。來自山外的闖入者,誇張地驚歎:“太美了!”“淨土,真正的淨土!”而村裏人看來,無論是人生還是牧場生活,並不都是詩情畫意的,歡樂和憂愁,幽默和痛苦是他們日常的糧食。年輕一輩的內心像狂放不羈的野馬,他們學會計算牧場的成本和收益,他們並不醉心於牧場的安謐,他們喜歡熱鬧,他們向往山外的生活,所以,他們不顧家人的反對,賣掉牲畜,走下牧場。就這樣,牧場空闊了,牧草瘋長,動物自由奔跑,天空把藍色的肚子貼近草地。然而,令人感到有趣的是:鄉上每年的牲畜統計數、出欄率等,一定年年有所增長吧。因為數據包含著政績,關係著幹部的成長。
大雨在我思鄉的目光中停了。來自天空的光芒鍍亮了大地上的萬物。欲望安謐了,心路也歇息下來。讓我時常感到迷茫的筆也該歇息了吧……
回首人生三十餘年的曆程,我發現:自己與自然的親近少了,與人心的遭遇多了;學世俗的“知識”多了,吮吸真正的智慧少了;住在藏漢雜居地的時間長了,在民間的歲月短了。這一切把我塑造成一個無法完滿的人,一個半知半解的人,一個邊緣化的人。心靈的瑕疵落到筆下,文字就顯得貧血,虛弱、無力。再加上用漢字表達藏人的精神時空——有時,似乎隔了一層霧簾,難以逾越。我時常想到自己的讀者中,那些真實生活在村寨裏的藏人數量是極其稀少的,心中就有了冰涼的寒意。我懷疑起自己寫作的目的和意義。我的文章要等到眾多藏人懂得漢字之後成為自己的讀者,抑或借助翻譯,零碎地散布於廣大藏區?寫作如果像無根的樹木,隨時都會頹然倒下。那麼,麵對漢文讀者,我寫作什麼呢?滿足好奇、獵奇,籠上神秘之衣?我這樣拷問著,一次次把自己逼入絕境,逼入無法戰勝的迷宮裏,像一個孤獨的戰士,終日戰鬥,卻不知敵人是誰。
當我衝破思維的迷障之後,我終於豁然開朗:一個真正的寫作者要衝破國界、種族、地區的界線,寫出“人”,寫出“大我”,探索人類的命運……理所當然,布穀鳥的歌唱永不能離開自己生長的河穀,否則,小溪終將無法彙入大海,幼樹難以成林,難以擎起一片藍天。
充滿瑕疵的我最終能成為一個獨特的歌者嗎?
麵向世界,從青藏放歌。
是的,我的寫作是有意義的,它應當彙入更多人類的聲音中。我以一隻鷹笛、一首牧歌融入全人類心靈的交響樂中,而它代表的必是雪域,是族人,是族人和各民族心靈深處的火焰和不朽的光芒。
我想,還得繼續上路,走走歇歇也罷,勇往直前也罷……
讓我像一隻雪鳥從汙濁的塵海上飛起,用清亮的鳴啼歌唱,翅膀舞動於雪山和草原的天空,描摹出五彩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