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無聲(2 / 3)

“人家都會通過各種方式放風,製造消息嚇唬人,我們在關鍵時刻也可以這麼幹。這事兒我負責安排。”

迎接八一建軍節,大搞民兵訓練,順理成章。這幾天C市西郊山坡上槍聲不斷,來往行人都被民兵領著繞道而行。李國忠交代小石頭,對兩個走資派的監督和保護要特別用心,不能出任何差錯。

對於二零五隊報上來的選舉方案,在局革委會常委中已經傳閱、研究多次,程威總是搖頭,說這裏有什麼陰謀;李國忠說,陰謀不陰謀,下去了解一下就知道;沒想到劉紅兵摧得挺急。“八一”過後,李國忠和馬書元帶上局革委會的正式批件上黃崗峰去了。

黃崗峰的夏天和去年一樣涼爽,青翠的山坡,潺潺的流水,和遠處山巔上的白雲,飛翔的雄鷹,奔跑的野兔,構成一幅美麗而生動的圖畫。鑽機的轟嗚聲,抬機台枕木、鋼管的工人們呼喊的號子聲,組成了勞動的樂章。李國忠很久沒有聽到這種令人心醉神迷的聲音了。成天就是內人黨嗬,武鬥嗬,打倒走資派呀,自己心裏都有點兒煩了。他一再告誡自己,*到了關鍵時刻,鬥誌可不能鬆懈呀。無產階級鬆一鬆,階級敵人就攻一攻,如果走資派發動大反攻,我這個棄暗投明的“叛徒”豈不要人頭落地?會這樣嗎?就算把田翠花和侯登山都官複原職,他們會要我的命嗎?不可能呀!那為什麼要這樣鬥下去呢?

通過這段時間在革委會的工作,他對老馬評價也不高。馬還不如潘,潘雖然右傾頑固,卻直爽,好打交道。他弄不懂姓馬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由得用眼睛打量一下馬書元。二人一路上沉默著,很少交談。

吉普車駛上山坡,漸漸慢起來。遠處的帳篷、活動板房清晰可見,大隊辦公室裏走出幾位大隊領導,迎向吉普車。

戶外簡單寒喧了幾句後,他們進屋去談。

傅生、武風和大隊主要領導傳著看了看局革委會批件,和電話裏聽到的一致,傅就代表大家說:

“戰鬥隊的工人師傅們做了好事,我們大隊領導班子的全體成員服從局革委會的安排,堅持工作到選舉結果正式生效,並做好交接班。”

李國忠說:“我和馬主任要下分隊去走訪幾個機台,跟工人們聊聊天。估計兩天以後,可以開始正式選舉。大隊就按照這個日程安排好了。”

李國忠走訪工人的工作做得很認真,兩天時間,他的小本子上已經記滿了。他雖然不知道工人師傅們要選誰不選誰,但工人對選舉的理解是符合巴黎公社原則的。

李國忠跟馬書元商量後,代表局革委會宣布同意二零五大隊開始舉行革委會的“海選”。由605機台和603機台各推選1名工人,大隊機關推選1名科以下幹部,3人組成監票組,協助局工作組全程監督選舉過程。由其他機台各推選1名工人,組成服務組,負責給值班人員、水泵工、發電工、保衛工作人員和其他不能離崗人員發選票和收選票。不設候選人,每票限寫9個人名,有重名或同音字的,在“旁注”上說明。選票上的人名可以少於9個,超過9個人名就是廢票。

全體幹部職工經過一整天的努力,選舉結果終於出來了,張榜公布在大隊和各分隊食堂牆上。按得票多少排列,秦懷德高踞榜首,下麵依次是傅生、武風……李星蘭剛好排在第10位。她看到這個結果,心裏樂了:她事先給工人師傅們做工作,要求大家不要選自己還是有效果的。

9位當選者中,除大隊三位主要領導外,有兩個戰鬥隊隊長、李士金等。他們在局革委會主任馬書元和常委李國忠監督下,開第一次常委會討論分工。武風說,“按原先設計好的方案,秦懷德得票最多,應該是一把手。”

秦懷德說:“革命委員會應以領導文化革大命為主,當然也要抓革命、促生產。我如果當主任,就不能全力關注地質勘探業務,要為行政和政治工作分心,弄得不好,就會革命沒抓好,業務也丟了。所以,我決不能當主任。我的意見,為了加強黨的領導,黨委書記應當是一把手,革委會主任。其次是武風,行政負責人。我最多列三把手,這樣報上去看行不行?”

李國忠看看馬書元:“馬主任,秦隊長問您哪。”

“啊,行,當然行。連同選舉得票情況,一塊兒上報。局革委會好討論。”

“那好,你們就按馬主任說的辦。選舉票,包括2張廢票,都封存起來,以備檢查。監票人、計票人都要簽字,說明情況。第一次常委會關於常委分工的討論情況如實上報。老武和秦隊長的意見都要上報。”

當武風從李國忠嘴裏知道遼聯要砸華北地勘局的消息時,就問局裏要他們幹什麼不?李國忠就把劉紅兵布置的疑兵之計說了。武風這才明白:怨不得幾部轉移鑽機的解放牌到現在還沒回來!

六十二

傳說的武鬥信息越來越真了,有人看到數百人手持紮槍、鐵棍,頭戴頭盔登上火車向C市開來。李國忠、安永興、朱世真等已經把家屬小孩安排住進農民家裏,局機關和大隊院裏隻剩下青壯年男女。繼續有人登上火車向C市進發,究竟會不會湊夠三千之數,誰也不敢斷言。

C市大街上已經很少有人行走,商店基本上都關門了。如果有人要買什麼生活必需品,必須找熟人開的店說明自己是誰才能如願。華北地勘局和地質調查隊大院已經儲備了足夠十天的糧食、冰藏了一部分蔬菜、肉類。附近生產大隊有條秘密通道向局裏運送尚缺少的菜類、肉類。天太熱,火毒的太陽曬得人頭昏。值班人數翻倍,日常工作還不能停。李國忠把34名牛鬼蛇神召集起來開會,通報當前形勢。他最後交代說:

“局裏和東方紅公社頭一次遇到這樣嚴峻的形勢,但這也是一次考驗你們的機會。如果有壞人對我局實施打砸搶,不管他是什麼派,也不管他什麼出身,人人有義務進行阻攔,保護國家財產。當然,盡量不要打死人,但打傷了對方決不會追究你們的責任,懂嗎?”

“懂,隻要不是要害就死命駭他,對吧?”一個過去刑滿釋放的人說。

“那可不行。要文鬥不要武鬥,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先動手對不?”出身不好的楊某說。

李國忠不耐煩了。“不全對,要看對方是不是在破壞國家財產。好了,到時你們老老實實聽基幹民兵指揮,千萬別耍什麼花招。”

孟祥生和兩位走資派藏得很嚴實,都有專人負責。老李比較放心。

那些被認為是“遼聯武鬥隊”的人終於進C市了,他們在城市東麵集合,自己帶有幹糧,從錦州不斷運食品、水果來。他們不喊口號,不貼標語,甚至說話都很少。這種對峙有點莫明其妙,誰也不知道對方到底要幹什麼。緊張氣氛膨脹著,好象空氣就是zha藥,火柴一點就會爆炸。

正在高度緊張的關頭,生產大隊的一車西瓜拉進了局大院。車老板兒把鞭子一甩,“啪”地一聲,他扯開喉嚨高喊:“地質隊的姑娘小夥們,吃西瓜囉!”

梅玉廣從車庫出來了,值班的小馬虎也來了:“哎呀,小嶺二隊的吧?我好像認識你。”

“不錯,你姓朱。這樣吧,這車西瓜就交給你了,車上有兩把秤呢。你把這車西瓜賣給你們職工,按市場價格賣多少錢給我多少錢。折扣4斤西瓜做你的辛苦費。我們就回去了,明天來接錢,把空車拉回去。你看可以吧?”

“行啊,我吃多少西瓜也照樣掏錢,不能沾集體的便宜。你們騎上馬快走吧,沒看這城裏不太平嗎?”

“正是因為不太平,才想起來給工人老大哥送西瓜來。”說著他把拉車的馬退出來,備上鞍,翻身上馬就走了。

二零五大隊又有一批人員、裝備要撤回C市,傅生用電話通知了李國忠。李國忠靈機一動,通知電話局內線往外放風,說地質東方紅從內蒙來了一千多援兵,個個都有槍。

緊張了三天時間,傳說中的“遼聯武鬥隊”不翼而飛,去得無影無蹤。這件事的真實起因、最後結果,多少年後也無法搞清楚!

局裏太平了,一切恢複正常,人們的注意力又回到局裏的挖肅對象上來。

黃中民和張森林在西郊後山上討論下一步行動計劃。小黃說:

“老潘的任務完成得很好,我們還絲毫沒有進展,一鬧武鬥的事兒,全耽誤了。”

“我倒是跟李國忠談過一次,那是他從黃崗峰剛回來。聽話聽音,鑼鼓聽聲,我覺得他思想有顧慮,就是怕解放幹部以後老領導不能諒解他,把他當‘叛徒’。”張森林介紹了一點情況。

“李國忠雖然造反比我們晚,對公社的貢獻比我們大。但我相信田書記的為人,隻要老李認真跟田談談,顧慮可以消除。”

“你說的有道理,但這兩個人該怎麼牽線呢?憑咱們倆能起作用?”

黃中民說:“我看行,我有信心。我覺得李國忠人不壞,就是把修正主義的事兒看得太絕對。一心搞科技,一心抓生產,就一定是搞修正主義,反對階級鬥爭嗎?以前我也吃不準。聽你傳達秦隊長講話,我才多少明白一點兒。老李恐怕也就是認識問題。”

小張說:“劉紅兵的工作得你來做,自從你要求撤消宋斌、楊木森專案以後,劉紅兵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好了很多。說他寬宏大量,掌握政策比較穩,他對你是信任的。”

“那你說我該怎麼跟他談?”

“劉紅兵的問題是心高氣傲,明知道錯了,不肯輕易承認。但他不會變本加厲,迫害別人。他隻會悄悄地、慢慢地改變做法,讓你覺得他沒有犯什麼錯,事情一直是按他主導的路子發展的。”

“也就是說心眼兒不壞,死要麵子。”

“是這樣,你掌握他這個特點,順毛摸他,早晚會同意你的觀點。”

他們商量的是不錯,可是現在離“5.22”二十四字方針下達已經4個多月了,眼看又要忙國慶獻禮的事,劉紅兵那有心思落實政策,解放幹部呀?

兩個人交換了看法,最後還是商定由黃中民做劉紅兵的工作,張森林做李國忠的工作,11月份再碰一次頭。

小黃找到宋斌,對他說:“咱哥倆不打不相識,自從搞什麼鬼專案,我才認識了你這個多才多藝的朋友。”

“那還不得謝謝你呀,要不是你接替趙玉鳳當專案組組長,我還不得讓那女魔頭給整死!嗨,我還真想問問,你是怎麼把那女魔頭趕走的?”

“她的後台是老程,我的後台是劉主任,我的後台管著她的後台呢。不說她好不好?我問你,你對劉主任什麼看法?”

“你看你,你都說他是你的後台了,還讓我談看法,這不是讓我為難嗎?”

“對不起,是我不好。那你能說說你對田翠花的看法嗎?”

“你說的是田修?我沒聽錯吧?全局頭號走資派,有什麼看法不看法的!”

“你不拿我當朋友了是不是?小宋嗬,你別看我是造反派骨幹,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得相信我,幫助我。”

見對方態度誠懇,小宋也就掏出了心裏話:

“田書記是天下難找的好人,公社要解放幹部,首先要解放她。她在大學當調幹生的時候,同學們都管她叫甜姐姐。不瞞你說,朱總去世那會兒,我們幾個人躲起來哭,哭得好傷心,不為別的,就因為田書記受打擊太大!這心情也許你們理解不了。你們總講造反有理,到底是造誰的反哪!”

他激動起來,真想把自己胳膊上的東方紅袖標扯下來,在地上踩幾腳。可是不能啊,他還需要這張“老虎皮”保護自己,保護更多的人。

黃中民連忙說:“理解,理解。過去不理解,現在理解了,你千萬放心。”

“你突然問我對這兩個人什麼看法,有什麼打算嗎?”

“我想讓你幫忙,也就不必瞞你了。中央要求落實政策已經5個多月了,劉紅兵還不抓這個事兒。我想,他有他的想法:挖內人黨,我們局一個也沒挖出來;那些牛鬼蛇神,都多少有些問題;走資派又不肯悔改,落實政策怎麼做?難道說這連職工帶家屬好幾萬人的單位,連一個階級敵人都沒有?這不是階級鬥爭熄滅論嗎?他怕的就是這個。我知道,這些想法是不對的,沒有敵人就是沒有,總不能為了湊百分之五這數字,把落後群眾、自己人都說成是階級敵人吧?但他認識不到,或者說明知是那麼回事不願意承認。理由很簡單:承認沒有敵人就得否定造反派的大方向。革委會的合法性就受到懷疑,劉紅兵自己的行為就都錯了。他接受不了這個。”

小宋說:“我雖然對革委會不滿,還沒有想到你說的這一層。革委會是從中央到地方層層批下來的,應當說充分合法。合理不合理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合法不等於合理,合理不等於合法。”

小黃說:“宋斌嗬,你還真是個哲學家。我們日常習慣把合理合法連起來說,趕情它倆不是一回事兒呀!”

“還有哪,我們喜歡說‘真、善、美’,實際真的不等於善的,善的也不等於美。嘎西莫多很醜,但很善良。現實存在著許多真實而醜惡的事情。例如血淋淋的階級衝突,陰謀的犯罪,都很真實。當事人往往直言不諱。”

“嘎西莫多是誰?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你不是學地質的嗎。”

“當然,我是學地質的。我自己也想不到這麼多。”

“那是誰跟你講的?是哪位曆史名人說的還是老一輩革命家說的?”

“你別問了,我想說自然會說。還是研究你提出來的問題吧!”

最後商量的結果,小黃向劉紅兵吹風,小宋直接跟田翠花談。

在黃中民、張森林為劉紅兵不抓落實政策而擔憂、活動的同時,局衛生所的醫生賈大夫也在為同一問題忙著。他找到楊木森家裏:

“楊幹事,你是黨員,政工幹部,我現在遇到問題,良心上受到譴責,不知道該怎麼辦好。這事兒我還不能跟革委會說。趙玉鳳搞專案整過你和小宋,批‘九月暗流’時程威開會整你們。我想你們是反對革委會的,我隻能跟你們講。考慮小宋太年輕,又是非黨群眾,就隻有找你了。”

楊木森聽了賈大夫的話,莫名所以,不敢輕易表態,生怕是程威或者李國忠的什麼陰謀。他沉默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先應該把對方的話套出來。

“賈大夫啊,別看*這麼亂,黨中央始終控製著局麵。因為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你相信黨是對的。當然,黨員個人不能代表黨,但去掉了一個個黨員那裏還有黨啊!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那好吧,反正不說出來我夜夜睡不著覺。局挖肅運動不承認挖內人黨搞逼供信,可是王一員在孟祥生身上用的刑啊,那種殘酷、卑鄙無恥可以跟重慶渣滓洞相比啊!老孟手指頭上、身上到處是傷,他們怕別人發現,就讓我治療。現在治療是差不多了,疤痕總消不掉。我是這件罪惡的見證人,王一員威脅我,不讓我跟任何人說,甚至劉主任、李主任都得瞞著。是不是真的背著兩位主任幹的,我也搞不清楚,造反派不都是一夥麼,所以我也不敢跟他們說。楊幹事,你得替老孟作主申冤哪!我今天把這事兒告訴你,已經是冒了風險了。我回頭還得裝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王一員不讓任何人探視老孟,你不能去看他,相信我說的就對了。上麵如果來人調查,我就是證人。我得走了,別讓挖肅辦起疑心。”

楊木森聽了賈大夫的敘述,聯係到隔離老孟比隔離兩走資派要嚴密得多,不讓任何人見老孟,可能真是有見不得人的勾當。他想,革委會一個不是黨員的副主任,實際操縱全局大權,常委人數中非黨的比黨員要多,黨的領導還怎麼體現?他想不通嗬!賈大夫提供的材料非常重要,但辦這事兒一定要機密,不能跟任何人商量。大家不知內情,都認為本局挖內人黨沒有武鬥,一旦走露消息,立刻就會亂起來。一亂,我們人少,肯定吃虧。他想呀想,突然一拍腦門:有了,找軍分區楊科長去!

小楊一個人,利用星期天悄悄地溜到楊科長家裏。敲門之後,楊夫人來開門衣服都沒穿好,用今天的話說,叫“走光”了。楊木森顧不了許多,直接上了正房。楊科長穿著短褲背心在家裏看紅衛兵小報,見了來人,忙搬一隻凳子給他,遞給他一把扇子說:

“你是華北地勘局的政治幹事,叫楊木森。對吧?找我有什麼事嗎?”

“想不到挖內人黨把您關了好幾個月,您的記性還這麼好!我找您就是為內人黨冤案平反的事。”

“什麼?你被打成內人黨了?你們局的情況我知道哇,上報材料說一個內人黨也沒有,平什麼反哪?”

“楊科長,正因為這樣,這個冤才難申呢!現在是8月份了,落實政策的事兒一點動靜都沒有,受迫害的同誌有冤無處申哪!”

“到底怎麼回事,你詳細說說。”

楊木森這算是逮著訴苦的機會了。他把賈大夫反映的情況細細地說給科長聽,科長認真地記錄著。說到後來,他又說很多人就是出身不好,或者曆史上犯過錯誤,因為不同意造反派觀點,被打成“牛鬼蛇神”。而同樣有此類情況的,甚至家庭背景更嚴重的,隻要同意他們的觀點,就當挖肅骨幹。這樣太不公平了!說到“揭黑幕戰鬥隊”的中字報,及程威對自己和小宋開批鬥會,關小黑屋的情況。後來雖然停止了,恢複了我們東方紅戰士的身份,但這件事的是非曲直並沒有跟群眾講清楚。現在還有人叫我們“顛覆分子”。

“什麼叫顛覆分子?”

“他們給我們扣的政治帽子就是顛覆紅色政權。”

“給革委會提點意見就是顛覆紅色政權?這和過去講的反對某個黨員就是反對黨有什麼區別!”

“是呀,那我們怎麼辦呢?光靠我們自己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