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難名(3 / 3)

人事處被查封,楊木森被調出局人事處,心裏本就窩火。無意中聽到一些出身成份高的技術幹部議論紛紛,說革委會把鬥爭矛頭指向一般出身不好的群眾,這和運動初期那些以“紅五類”自居,打擊迫害“黑五類”子女的“聯動分子”有什麼區別?這是反動血統論哪!他就找到小宋商量對策,因為他知道小宋雖然成份偏高,卻毫無顧忌。

他倆背著革委會和原來的局領導,又串聯了幾個人,就決定用大字報教訓一下劉紅兵那小子,讓他別太狂了。楊木森說,這小子不就是個中專生嘛,連組長都沒當過,任嘛不是,憑什麼當革委會副主任?幾個人深有同感,就研究出了那麼一張中字報。

高錦明“9.25”講話一出來,小楊又覺得“挖內人黨”可能不是大方向,大方向到底是什麼,又吃不準了。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把中字報撕了。這事遭到宋斌一頓臭罵,說這樣做好像我們做賊心虛,弄得楊木森灰頭土臉地,好一頓檢討。

過了一段時間,從呼市傳來消息說高錦明受批判了。滕司令傳達中央精神,挖內人黨才是大方向。小楊腸子都悔青了,更覺小宋批評得對。等到劉紅兵和程威去軍分區培訓,小楊又覺得挖內人黨的主動權可能會掌握在他們手裏,揭發他們轉移鬥爭大方向的目的仍然達不到。他們幾個再三研究,最後決定撕開劉紅兵一夥重視出身成份的假麵皮,還他搞資產階級派性的真麵目,結果就寫出了第二張中字報。

這張中字報在局、隊群眾中的反映並不好,因為相比其他派性鬧得凶的單位,華北地質勘查局還算是好的,至少大聯合還沒有破裂。但也有些人不這樣看,他們認為中字報揭露了劉紅兵一夥造反的真正目的——爭權奪利。但在劉、程沒有回來之前,造反派並沒有組織反擊,李國忠隻是叫人密切注視小宋和楊木森的動靜,看還有哪些人跟他們來往。一張大網正在等待著這些不知死活,敢跟新生紅色政權叫板的年輕人。

挖肅骨幹培訓班終於結束了,隨著1968年冬天來臨,呼嘯的北風夾著雪籽打在大地上,打在枯樹上,打在人們因“挖內人黨、新內人黨”及其各類“變種組織”而顫抖的心靈上。劉、程的回局,把社會上的狂風暴雪帶進了華北局。從此以後,該局在運動中的“特殊局麵”已不複存在。

局挖肅辦充實了人手,王一員當上了內人黨專案組組長。宋斌一夥不是說我們把鬥爭矛頭對準出身不好的群眾嗎?我們偏偏重用他們指名批評的一些高成份人士,因為這些人是革命造反派,和走資派鬥爭最堅決。要讓人們都知道,*中的人群是按造反派和保守派劃分的,不是按階級出身劃分的。隻要造反,就是聽毛主席的話,管他是什麼出身!如果是鐵杆老保,就是“紅五類”我們也不要!

蘇敏的大字報落款仍然是戰鬥團,不過後麵加上一個“追窮寇戰鬥組”的名義,原因是程威認為小宋這批人太微不足道,用戰鬥團的名義是抬高了他們。大字報內容如下:

揭黑幕戰鬥隊是一夥別有用心的跳梁小醜,他們打著反對血統論的旗號販賣血統論,惡毒攻擊革命造反派戰士,發泄他們對*的不滿、對新生紅色政權的刻骨仇恨。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九月暗流”,借著高錦明一夥走資派刮起的右傾翻案風,在我局興風作浪。他們錯把局革委會的謹慎、講究政策當作軟弱可欺,借機轉移大方向,保護走資派和牛鬼蛇神,企圖讓挖肅鬥爭半路夭折。他們的陰謀是不能得逞的!

我們要問的是:這是一夥涉世不深的青年人,他們沒有政治鬥爭經驗,有的隻是私心雜念,那麼他們是被誰利用的呢?他們的黑後台是誰?難道不值得我們警惕嗎?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我們一定要順著這條線索窮追猛打,把他們的黑後台揪出來批倒批臭!

大字報一出,人們開始為小宋他們捏一把汗。果然,三天以後,以追窮寇戰鬥組名義召開的“辯論會”在小食堂舉行,程威以常委兼挖肅辦主任的名義通知宋斌和楊木森到場,說是公開討論他們的中字報所提出的問題。小宋找了找跟他們觀點接近的夥伴們,他們都答應參加;但臨到現場小宋才發現,除了楊木森再無別人。環顧四周,都是戰鬥團的骨幹,司令部的人很少。他明顯地感到這是陰謀,但他不怕,有理沒理不在人多人少。

程威以會議主持人的身份來了段開場白。他說,宋斌、楊木森一夥提出的問題,是大是大非問題。首先一點,如果他們真是對革委會工作有意見,可以通過正常渠道提出來,跟革委會的領導商量。如果群眾意見是對的,我們樂於接受。即使不正確也不要緊。但他們始終把自己擺在與新生紅色政權對立的立場上,一上來就要否定革委會的大方向,我們能夠容忍嗎?第二點,說革委會把鬥爭矛頭指向出身不好的群眾,是血口噴人。我們挖出了全局頭號、二號走資派這難道不是事實嗎?對於出身成份高點兒,運動中表現好的同誌,我們照樣重用,這難道不是事實嗎?親不親線上分,隻有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才是我們的革命同誌呀!第三點,他們打著反對血統論的旗號,販賣反動血統論,將那麼多革命同誌的檔案公開出來,企圖用這種方法打擊他們的革命積極性。他們的罪惡企圖是不能得逞的!小宋自己是啥子家庭出身,我們就不在這兒說了,我們不能犯和他們同樣的錯誤。……

這些話讓宋和楊都吃了一驚。他們畢竟缺乏派別鬥爭經驗,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宋偷眼看一下楊木森,他那驚恐不安的樣子,使宋斌覺得這次非靠自己不可了。小宋心裏著慌,表麵也要強裝鎮靜。他深吸一口氣,腦子裏飛快地旋轉著。程威講完了,他問:

“程大主任,你還有要說的嗎?還有緊著你先說,我洗耳恭聽。”

程威有點兒火,他發威似地說:“宋斌!你不要囂張。這是階級鬥爭,不是跟你擺龍門陣。”馬上就有人喊口號:“宋斌必須老實交代!”“顛覆紅色政權的一小撮小醜決沒有好下場!”由於屋子不大,聲音顯得很大。退無可退,這陣勢反而讓小宋失去害怕之心,有些話脫口而出:

“程威說,不說我的出身。我倒想說清楚了,省得別有用心的人往我們身上潑髒水。我父親是民族資本家,這不錯,可他抗戰時把自己的財產捐給了八路軍打鬼子,這也是事實。家鄉的人都知道。我從上學到工作,問心無愧,敢拍胸脯。老程你敢嗎?我不說你這富裕中農怎麼來的,你爸爸雇了兩個長工後來土改時又不算了。就說說你自己好了。你看人家女孩子漂亮,窮追不舍,結果走路不看路,自己掉到水坑裏,弄得一身泥水,這也是轟動一時的新聞哪!”人群裏有人偷偷在笑。

程威“啪”的一拍桌子,大發雷霆。

“宋斌,你不要轉移鬥爭大方向!說話要注意政治,不要搞陰謀,轉移話題。你坦白交代,你們打著反對血統論的旗號,販賣反動血統論,這招是誰教給你們的?”

“這還用得著誰教嗎?你們自己就是這樣幹的呀!你們反對血統論的口號叫得震天響,可是好些出身不好,自己沒有問題的職工,僅僅因為不同意你們的觀點,就被打成‘牛鬼蛇神’,這是鐵的事實。我們隻不過是說明一些事實,沒有給這些人戴任何政治帽子,比起你們來,差遠了!難道說‘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不成?”

王一員看看老程有點被動,就挺身而出。他慢條斯理地說:

“年輕人,別太狂了,忘乎所以。現在是在搞無產階級*,革命鬥爭的大方向始終要對準黨內一小撮走資派。你們給局內一號、二號走資派貼過幾張大字報?為什麼把鬥爭矛頭對準新生紅色政權?”

“紅色政權就要保護人民,抓革命促生產,你們打擊迫害人民群眾,阻撓勘探大鐵礦,還好意思說自己是紅色政權。替紅色政權丟人吧!”

經過這一番論戰,楊木森暫時忘記了害怕。他補充說:“毛主席說革命也得革自己的命,王一員,你能不能革革自己的命?跟大家講講你父親給你起名王議員,一心想讓你當上議會議員。解放以後上學,才改名叫王一員的故事?”

王一員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十分難看。程威見勢不妙,立刻宣布“辨論會到此結束!”人們一哄而散。

第二天上午,局、隊兩院的大喇叭同時高喊:

“挖肅辦通令:凡是跟著宋斌、楊木森一夥顛覆紅色政權的人,不論是不是公社社員,都必須在三天之內到挖肅辦登記,並揭發所謂揭黑幕戰鬥隊的嚴重問題。逾期不登記,或拒絕揭發問題者,將視為宋、楊同夥,嚴懲不怠!”

與此同時,兩院裏的標語突然多了起來,內容是“全麵反擊右傾翻案的九月暗流!”、“狠狠打擊走資派高錦明在我局的代理人,把他們揪出來示眾!”、“宋、楊一夥小醜妄圖顛覆紅色政權決沒有好下場!”

司令部的一些工人不知道劉紅兵要幹什麼,有人慌裏慌張去找潘銀鬥。老潘大大咧咧地說:

“讓幹老子就幹,不讓幹老子就不幹,該死該活**朝上。管它呢!”

就在外表“轟轟烈烈”的同時,誰也沒有注意,宋斌和楊木森不見了,好像從局、隊日常生活的視線中消失了。當有人告訴老潘時,老潘這才有點兒慌了:自殺了?逃跑了?不可能呀!他找小石頭說:“德魁呀,人命關天,你得弄清楚他們咋回事兒,早點告訴我。”

沒過兩天,小豆子來找老潘:“程威對宋斌、楊木森實行隔離審查。你是革委會副主任,你怎麼都不知道?”

“胡鬧,他倆不是當權派,又不是壞人,審查什麼呀!”

老潘火不打一處來,他氣衝衝地去找馬書元:“老馬,隔離審查宋斌、楊木森事先你知道嗎?”

“劉紅兵跟我說過。宋斌為資本家歌功頌德、楊木森利用職務方便抖摟人事檔案,這都是現行問題,不打擊不得了!不跟你說,是因為你分工抓生產,抓業務;我和小劉抓運動,我們分工不同嘛。”

老潘腦子不好使,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隻是說:“革委會集體領導,我還是副主任,這麼大事兒不讓我知道,這可不像話!”

馬書元鼻子裏“哼”了一聲:“你給挖肅對象放七天假,事先跟我和小劉商量過嗎?”

“你們倆不是不在家麼。臨走交代我主持全麵工作,這點兒事都決定不了,還算主持工作嗎?”

馬書元氣急敗壞地說:“現在是我主持工作,隔離審查他倆就算是我做的決定,難道不行嗎?”

“好你個老馬,你可不是小青年,革命小將。你吃黨的飯幾十年了,還把一般群眾當打擊對象。你還算是**的幹部嗎?”

“他們背後有人。是不是你呀?你為什麼要跳出來?”

老潘真想掄起老拳揍姓馬的一頓。但他忍了,壓住心中怒火,轉身就走。

馬書元打聽了程威在“辯論會”上的開場白,也看到了院裏的大字標。他認為“高錦明在我局的代理人”明顯是指老潘,因為潘是局革委會“老三”,高是自治區革委會的“三把手”。他認為劉、程抓小宋的目的是想揪出老潘。老潘剛走,他就把劉紅兵、程威找來通報剛才發生的爭吵。

程威聽後,嘿嘿地笑了:“諸葛亮說什麼來著?欲射一鹿,誤中一獐。不想找他,他倒自己跳起來了。”聽到這話,馬書元才知道自己錯會了造反派的意圖。

劉紅兵說:“正好馬主任找咱們,老程就把運動下一步的打算跟馬主任彙報一下。”

“那好,我們的想法是集中兵力,抓住重點,分工合作,奪取全勝。重點有兩個:反擊九月暗流、反顛覆是目前的重點;深揭深挖內人黨是長時期的戰略重點。趙玉鳳是挖肅辦唯一的女將,但她潑辣幹練,巾幗不讓須眉,又有股子韌勁兒,讓她負責反顛覆專案組,專門對付小宋一夥人。王一員挖內人黨不變,給配兩個助手。讓李國忠負責打‘死老虎’,也就是已經揪出來的“牛鬼蛇神”。這樣我可以騰出手來,專抓重點。”

馬書元聽後,還是莫名其妙。他問:“小宋這事有這麼重要嗎?”

程威又想給老馬“上課”了。他用眼神看一下劉紅兵,算是請示。劉紅兵微笑著,不易覺察地點點頭,算是默認。

“我們局一號、二號走資派始終是鬥爭的大方向,這點沒有疑問。但修正主義路線的忠實執行者,以生產壓革命的急先鋒是誰?我們誰都不會否認,他就是秦懷德!我想,搬倒這個人,弄巧了其意義可能比打倒一號走資派還大。馬主任還要聽我說下去嗎?”

馬書元渾身一哆嗦,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全局誰都知道秦懷德和田翠花關係特殊。但田翠花被當作頭號走資派揪出來以後,並沒有人敢打秦懷德的主意。他是烈士後人、將軍的兒子,加上找礦立功貢獻大,群眾關係又好,想扳倒他,總得有充分理由吧?

程威輕蔑地看了馬書元一眼,繼續說下去:“武漢‘7.20’事件以後,軍內造反派開始活躍起來,不斷有軍內走資派被揪出來的消息。那個姓羅的將軍,是羅瑞卿餘黨,因為支左犯錯誤,已經停職檢查。還有,一些現行言論,也夠上綱上線的……”劉紅兵手勢一揮,程威立刻停住不說了。

劉對馬說:“馬主任,一些細節問題是專案組的任務,老程沒必要在這兒嘮叨了。”說完,他倆離開了馬書元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