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難名(2 / 3)

她也聽說了高錦明“9.25”講話和揭黑幕戰鬥隊貼劉紅兵中字報的事,但她和劉紅兵一樣,不知道這是誰幹的。她問過小豆子,全局35名“牛鬼蛇神”都有誰。小豆子搬著手指頭數給她聽:“除了兩位局老總是反動技術權威,剩下的都是出身不好,或者曆史上有汙點,或者是跟您跟得比較緊的一些技術幹部。比如李某,據說他父親是惡霸地主,有血債;楊某,他父親是國民黨起義將領,起義前在戰場上屠殺過解放軍一個排;還有趙某,出身旗人家庭,前清王爺後裔;還有個技術員在大學有右派言論,沒劃右派,這次讓程威給挖出來了。”

“程威?程威沒有管過幹部檔案,他怎麼知道檔案中要保密的這些內容呢?”

“挖肅辦查封了人事處,說搜查黑材料。楊副處長早就讓馬主任給弄野外隊去了。

這事兒田翠花不知道。她責怪自己“我應該想到啊。”可想到又能怎麼樣?難道讓小石頭去阻止他們?那樣豈不要發生武鬥?我們的一套檔案製度真害人哪!可是不要檔案又怎麼辦?她認為這是自食苦果。

這天小豆子沒有來,來的是挖肅辦的工作人員王一員。他嘴裏叼著根煙卷兒,開開門,把手裏拿的田翠花家裏的鑰匙給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說:“革委會領導指示,過國慶中秋節為了安全沒有讓你們回家。現在補上,叫你和你那個反動技術權威好好團聚團聚。這是紅色政權對你們的寬大,可別想歪了。你們在家訂立攻守同盟、編造口供也沒用。事實就是事實,你們不承認也改變不了。”

對這樣的安排,她半信半疑。等回家開開門過了一會兒,老朱也給放回來了,她才確信這是真的。兩人久別重逢,卻不敢大聲說話,生怕被人偷聽,隻是用表情和手勢進行交流。他們先是打掃衛生,完了以後,剛想出去買菜,小豆子就到了門口。小豆子輕輕推門就進來了,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們夫妻:

“李德魁跟潘副主任商量,你們跟那些審查對象都是長期隔離審查,一家人已經不象一家人了。老潘認為這不僅不合乎黨的政策,恐怕連一點兒人情味兒都沒了。所以老潘就下令,讓審查對象都回家休息一周。為了不影響挖肅運動的氣氛,希望你們不要外出,就在家裏待著。買菜買日用品的事就由我來辦好了。”

“這事兒老潘能做主嗎?他不是三把手嗎?”

“劉紅兵和程威去軍分區參加挖肅鬥爭骨幹培訓班,馬主任去盟裏開會,得些時間哪!”

原來這樣!他們害怕老潘因這件事倒楣,所以很願意配合。並且叫小豆子轉告老侯他們,行為盡可能檢點,別給老潘添麻煩。

安永興又說:“你們房子周圍我認真檢查過了,沒有竊聽設備,也沒有人偷聽。你們放心吧!”

朱鴻章激動地握著小豆子的手說:“太感謝了,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小安說:“老總,您什麼也別說了。不管別人信不信您,我信。我知道按您布置的鑽孔打鑽就有礦,這就叫實在、科學。”說完他接過田翠花手上的錢和紙條,出門去了。

很久沒有這樣的“二人世界”了。他們心中的激動更勝過新婚之夜,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二人相視很久,互相撫mo對方身體的各個部分:“他們打你了嗎?”“沒有。”“我也沒挨打。”“真的?”“我騙你幹什麼?”田翠花聽說地方上的“群眾專政指揮部”,對待“專政對象”的刑罰手段何止千種百種!比重慶渣滓洞毫無遜色。而局、隊兩級造反派能夠這樣對待自己這“頭號走資派”和背負多種罪名的老朱,已經很難得了。

她想,事情不可能總這樣,軍分區這個培訓班可能不懷好意。想到這裏,她覺得自己自覺不自覺地,已經站在無產階級*的對立麵上了。可自己還是**員哪!她為此非常苦惱,無法排解。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比老公的精神負擔更重。她想安慰他、開導他,可她發現自己更需要有人安慰,有人開導。

他想不到這一層。他隻是喃喃地說:“小田,是我拖累了你,我們不該結婚,讓造反派有理由整你。我不應該呀!”說著,他竟然抱著妻子哭開了。

田翠花想,老公畢竟是黨外群眾,他這麼想並不奇怪。她的情緒上來了:“說什麼呢,老頭子!要是沒結婚,我今天還得嫁給你!你沒有什麼該不該的。你以為今天這種情況是劉紅兵他們造成的?你想錯了,劉紅兵才沒這麼大能量呢。相反,社會上武鬥成風,局裏相對平靜,劉紅兵還是起了好作用的,我們可不能忘了人家。”

這話把老朱說愣了。劉紅兵帶頭整咱們,咱們還要記他的好?老婆是不是瘋了?被氣的?他越發鬧不清了。

見到老朱的神態,她明白了。丈夫思考問題的方式畢竟和自己不同。她耐心地解釋說:

“*是以毛主席的名義發動的,全國各地、各行各業都在翻天覆地,咱們局能比較平靜,這已經很不容易了。劉紅兵,還有李國忠,他們的思想是那樣,他們以為他們這樣做就是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我和老侯搞的是修正主義路線,是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在審查我們時沒有動粗,說明他們還講點政策,或者說有點兒政策觀念。我相信這種混亂和胡鬧的局麵總有一天會結束。到了那時候,我們對待造反派頭頭們,也就有個講政策、講策略和實事求是的問題。老公,你一定要相信這一天會來的,要千方百計保護好自己。”

老朱對此並無信心,但當著愛妻的麵,還是默默點頭。他不想讓她失望,以致增加精神壓力。但他忍不住還是要述說自己的“想不通”:

“老婆,你是黨的領導幹部,黨的政策到底怎麼回事,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和蘇聯老大哥好那會兒,我跟蘇聯專家吵架,人家說我反蘇,反蘇就是反革命。後來咱們跟蘇聯鬧翻了,我介紹過蘇聯一些地質工作的經驗,造反派又說我是為修正主義招魂,唱讚歌。其實吵架也好,工作經驗介紹也罷,都是實情,我一直講的大實話,為什麼總是‘犯政治錯誤’?難道說講政治就不允許講真話?”

這一問還真把田翠花給問住了:回想*以來,報紙、廣播裏有多少真話?朱總司令挑糧上井岡的扁擔成了*的,一大批黨的優秀領導幹部成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叛徒”、“特務”、“走資派”,內蒙古人民革命黨本來是革命組織,怎麼就成了“反革命組織”?聽說全區內人黨有四五十萬人,這有可能是真的嗎?真是這樣,高錦明為什麼要挖肅運動緊急刹車?講真話就犯政治錯誤,這是我黨身體內的“惡性腫瘤”嗬!他覺得姓高的已經很危險了,因為“9.25”講話承認群眾專政搞了逼供信,承認挖肅運動擴大化,犯了中央某些人的大忌。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撫mo著老公的脊背:

“老公啊,古人說難得糊塗,現在就需要你糊塗。我們是要為科學獻身的,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毀在政治惡鬥上。派性鬥爭雙方都使用了孫子兵法,所謂兵不厭詐,能有多少真話呢?想開點兒吧。隻要我們自己不味著良心講話,就已經算是正派了。別人的事,鞭長莫及,愛莫能助,也就隻有感歎的份兒。”

他苦笑了一下:“還是田書記看得開!”兩口子真的笑開了。

李國忠又發現了“揭黑幕戰鬥隊”的中字報,標題是“他們真的重視出身成份嗎?”大意是說,馬書元、劉紅兵一夥放下內人黨這主要矛盾不抓,把鬥爭矛頭對準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的一些同誌,表麵看是重視職工的出身成份問題,其實不然。例如,挖肅辦骨幹王某,家庭出身惡霸地主;再如主任程威,富裕中農家庭出身,實際情況是夠富農標準的;還有些造反派骨幹成員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有曆史汙點等等。有的點了姓氏,有的是暗指。結論是“革委會”主要負責人不是重視階級路線,而是階級路線有問題。這說明他們重視出身成份是假,用人唯派是真。是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搞霸權主義。

從字體、行文風格看,和前麵出現的中字報的確屬於同一人所為。李國忠先叫人用照相機把它照下來、洗出來,然後親自到軍分區招待所去找劉紅兵。站崗的問清怎麼回事,跟培訓班領導彙報,跟劉紅兵本人核對以後,才放李國忠進去。

劉紅兵、程威、李國忠三人在一起研究這張中字報。劉紅兵說:

“老李,你是不知道,我們過去是太右傾了。通過學習我才知道,中央領導對挖內人黨的事非常重視。康生同誌都講話了,烏蘭夫是內人黨的後台,烏蘭夫是個什麼班底?奎壁、吉雅泰是叛徒,權星垣、王再天、王逸倫是特務,王鐸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烏蘭巴幹是知名作家,他調查得來的材料是可信的,還有一個老地下黨員郭以青做證,內人黨反革命活動的事實,八大金剛都招認了。至於我們局,長期在內蒙工作,不可能沒有內人黨活動。”

“那你說這中字報怎麼辦?”

“老李,以前一直是你給我出點子。現在你怎麼問起我來了?”

“您不是經過學習了嗎?我這一不學習,思想就跟不上了唄。要不老程給我出出點子,你們在這裏辦班,我回去要處理日常工作,還要對付老潘。”

“老潘怎麼了?”程、劉同時問。

“他給挖肅對象放七天假!”李國忠把家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倆。劉紅兵還沒來得及說話,程威的粗話已經出口:“狗日的老潘!回去非給他算這筆賬不可!”

劉紅兵“嘿嘿”一笑說:“他在討好那些人。怕有朝一日運動翻過來了,他老潘不好做人。別計較這個,回去我們抓緊挖內人黨,挖肅運動做出成績來,老潘包庇牛鬼蛇神的嘴臉就會徹底暴露。找個機會把他清理出革委會,不是什麼難事。”

接著他們又研究這兩張中字報。程威說,關鍵是要弄清楚是誰寫的,他們有幾個人?寫的動機是什麼?和李德魁到底有沒有關係。劉紅兵問:“和李德魁有沒關係有什麼不同?”

老程說:“如果跟司令部有關,要動他們就得考慮‘公社’會不會分裂的大問題;跟司令部沒關係,就可以借機會整整這小子,樹樹新生紅色政權的威風。”

“我們至今一個內人黨也沒挖。人家說我們不抓主要矛盾,我們怎麼反駁?”老劉還是有點兒迂。

李國忠說:“我看這樣,程主任說這不是反右傾,而是惡毒攻擊紅色政權,我們就按這個調子來批判他。回去就讓蘇敏寫文章。”

“還有,他販賣和宣揚反動血統論,用檔案打人,攻擊大批革命造反派戰士,是可忍孰不可忍!”老程對中字報攻擊自己的家庭出身十分惱火。

程威這話倒是“啟發”了李國忠:“人事處檔案查封以後,有誰進檔案室看過檔案?”

程威說:“沒有哇,我了解什麼情況還不都是你告訴我的。”

李國忠一拍腦門,“有了,寫中字報至少姓楊的有份兒。可這字體、文風不像小楊,應該另有其人。”

他回局後不久,派出去的眼線彙報說:“寫中字報的人已經查到了,是宋斌,文武斌。”

“宋斌是誰?是不是特別會畫地質素描的小宋?”

“沒錯,就是他。跟秦懷德在一塊兒幹過。”

李國忠想:秦懷德可精,絕對不會讓小宋幹這種傻事。背後給小宋出點子的會是誰呢?

五十四

宋斌是一位民族資本家的兒子,自幼受過良好的藝術教育,到地質大學學習以後,畫得一手好素描盡人皆知。但他對於**卻感到陌生,沒有愛也沒有恨。他認為不管什麼黨領導中國,情況都差不多,人人都得憑本事吃飯。所以他在學校努力學習,參加工作後也很勤奮。*來了,他和所有不了解情況的人一樣,抱著觀望態度,不參加任何一派。但在局黨組領導被隔離審查以後,他不再置身於運動之外。他覺得不管怎麼說,馬書元、劉紅兵這夥人不抓地質生產,專門動員大家寫大字報攻擊局領導,總是不對。內人黨到底怎麼回事,他一點兒也不清楚。但他聽說上級號召挖內人黨,認為這肯定是運動的大方向。別的他不管,“上級管下級”是天經地義,所以他就對革委會有意見。至於說這樣寫大字報是“攻擊紅色政權”,他壓根兒就沒想過,因為隻有國家、中央才代表政權,在他看來單位領導不就和班組長一樣嗎?

出身資產階級也算“出身不好”,但不在“黑五類”之列。他平時喜歡跟“成份高”的人接觸,不知不覺就和他們談得來;主要是那些人在他麵前沒有自卑感,願意敞開心菲。這種情況使他對於運動中揪出那麼多“牛鬼蛇神”心懷不滿,所以當楊木森要他寫大字報時,二人一拍即合。他們在寫稿之前,也同一些戰鬥團之外的群眾串聯過,交換過意見,有不少人私下裏支持他們,不敢公開表態。小宋想:我怕什麼?反正上麵叫挖內人黨,局革委會按兵不動,這是事實。上麵來人調查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