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小熊生前給人們講過便衣警察跟蹤大個子鄧昌的故事,地質隊員們把這當作笑話。在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氛圍裏,人們的神經高度緊張著,如果有人蓄意製造一些“階級鬥爭新動向”,那結果就不是笑話,而是血和淚的洶湧。
那是1963年,烏盟集寧市郵局發現一封奇怪的信件:落款是“民族中學趙金海”,收信人是蒙古人民共和國大呼拉爾主席團和部長會議的領導。信是用蒙文寫的,公安廳將此信譯成漢語,也就七千來字。內容除了攻擊黨中央的民族政策,就是要求與外蒙古合並,用“蒙古人民革命黨”不久前召開的有43名代表參加的第二次代表大會的名義,發誓“為爭取1966年7月1日以前統一內外蒙而奮鬥”。
公安廳將此事上報自治區黨委,並起名“206案件”,因為信是2月6號發現的。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烏蘭夫還兼任**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自治區人民委員會主席,內蒙古軍區司令員兼政委……,他指定自治區黨委管政法的書記王再天親自領導偵破此案,已經查明根本沒有趙金海其人,這不過是敵人的挑撥離間之計。
到了1968年2月6號,“206案件”5周年的時候,情況變了。自治區革命委員會負責人、內蒙古軍區司令員滕海清主持內蒙全麵工作。他在革委會負責人碰頭會上,把“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簡稱“內人黨”)這一曆史事件跟“206案件”硬扯在一起,作為“挖肅”運動的重點。早期內蒙人民的革命群眾組織“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為了集中服從**中央的領導,在1947年五一大會以後就主動宣布解散。滕海清卻說該黨此後還有地下秘密活動,並起名為“新內人黨”,說“206案件”就是他們活動的鐵證。
所謂“挖肅”運動,全稱是“挖烏蘭夫黑線,肅烏蘭夫流毒”,文件上常常稱“挖黑線、肅流毒”,這是*中全國深入開展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在內蒙的別稱。既然烏蘭夫是反革命,是一條反人民、背叛祖國的黑線的代表人物,他領導的組織還能好得了嗎?要打倒烏蘭夫,“206案件”可說是重磅炸彈。他有多少黨羽?潛伏多少特務?跟蘇修、蒙修怎麼聯係?出賣祖國利益後這些人會得到什麼好處?他在各盟、旗(縣)如何發展自己的隊伍?這些都成了各級各類“專案組”、“挖肅領導小組”追查的主要問題。這股強勁的風,掃過千裏草原,掃過東、中、西蒙百萬蒙古包、農村、小城鎮和呼、包二市,連軍營都不能幸免,甚至是重點。至於像C市這樣的盟革委會所在地,毫無疑問,成了日後所說的挖“內人黨”的重災區。
今天的讀者未必能相信那時發生的真實冤案。上麵來傳達的人說:“內人黨發展黨員是和**一塊兒進行的,你以為你參加的是**,其實就是內人黨。”“內人黨沒有什麼組織手續,更沒有介紹信,口頭說了就算,到時候有任務上麵會派人找你。”“內人黨是單線聯係,秘密活動,平常是不開大會的。”於是乎,神秘、恐怖、互相猜疑的氣氛籠罩著全自治區,當然也籠罩著整個C市。
劉紅兵聽了上麵的傳達,心裏直嘀咕:我局雖然駐在C市,可全局沒有蒙族人哪,不可能有內人黨!他和他領導的“華北局地質東方紅公社”對於挖內人黨都不積極。他問馬書元:“馬主任,老年人都說,老馬識途,您看挖內人黨的事該怎麼辦?”
馬書元想了一會兒:別看自己是革委會主任,是一把手,如果得罪了造反派,他們翻臉不認人,自己可沒有好果子吃。他回答說:
“現在不是搞清理階級隊伍嘛,我們把這件事抓好。內人黨的事慢慢來,弄準確了再說。”
他們倆商量好了,再找潘銀鬥“碰頭”。老潘覺得這次劉紅兵很穩當,沒有亂來,對劉的看法也有些緩和:他不像那些一天到晚要“砸爛舊世界”的造反派頭頭。三人物色了一下“挖肅辦”主任和工作人員人選,意見不統一。決定開常委會研究,最後少數服從多數,通過劉紅兵提出的由程威領導局“挖肅辦”的決定。他說,我跟老程談過,老程說,打擊敵人要“穩、準、狠”,他保證這次一定會注意策略。用別人不是不行,別人沒這個積極性呀!誰願意幹?這是政策性強,又得罪人的事,難著呢!
2月15號自治區革委會副主任高錦明有個講話,把“內人黨”的曆史劃分為三個階段:1925年成立到1945年抗戰勝利,是第一階段,這時沒有問題,是革命組織;再到1947年解散,是第二階段;以後第三階段轉入地下活動才有問題,“206案件”是鐵證。內人黨的旗縣以上幹部算反革命分子,旗縣以下人員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劉紅兵覺得自己的想法符合上級指示精神。
局“挖肅辦”成立有個把月了,動作一直不大。春天到了,老程領著全局十幾名“牛鬼蛇神”上北山東坡種樹去。田翠花、侯登山屬於“隔離審查”,所以不在這批“牛鬼蛇神”之列。北山東坡空氣好,水源充足。沐浴著春天的陽光,讓“牛鬼蛇神”們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勞動改造的對象。老程隻帶了一名工作人員,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些“勞改對象”會逃跑的問題。因為在局裏安排的勞動項目,比地質人員跑野外要輕鬆,生活還安定。他們承受的,主要是精神上的折磨。而一旦有人逃跑,這個人就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會遭通緝,逮捕入獄,一輩子可就真的完了。
在休息的時候,程威問朱鴻章:“聽說你祖上就是大明皇帝朱元璋,這是真的嗎?”
老朱沒好氣地:“你是革委會常委、挖肅辦主任。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還問我幹什麼?”
“如果明朝不滅亡,你少說也是個王爺。不過你隻要背叛你的剝削階級家庭,真正和勞動人民站在一起,我們還是會團結你的。你並沒有犯死罪呀!”
他這話並不是說給老朱聽的。其他的“牛鬼蛇神”家庭背景遠沒有老朱複雜。他是想以此為例,“教育”那些人要“聽話”、“接受改造”。
這時候,自治區以挖內人黨為主戰場的挖肅運動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根據呼市傳來的消息,寫長篇小說《草原烽火》的著名作家烏蘭巴幹給滕司令提供了充足的證據材料,證明“內人黨”真是十惡不赦的反革命組織,一直到1968年還在發展黨員。他們尤其重視在軍隊和**內部的工作,黨員雖然以蒙族為主,可也不限製在少數民族之中,在內蒙工作的漢族幹部中也發展黨員,估計全自治區少說也有幾十萬內人黨。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全區革命造反派務必要提高警惕,要把挖肅鬥爭進行到底!
3月18號,全盟開始清理階級隊伍。4月13號,滕海清在呼市慶祝大會上發表長篇講話,說我們正在開展的“挖黑線、肅流毒的人民戰爭,已經進入了向烏蘭夫及其一切殘餘勢力發動全線總攻擊的新階段。”《內蒙古日報》發表編輯部文章的標題就是“向階級敵人發動全線總攻擊”。既然這樣,還能允許像華北地質勘查局這樣的死角存在嗎?
但是這裏有一個問題:各級幹部們,包括已經被打倒的、靠邊的,還在台上的,都因挖內人黨而人人自危,有誰會去關心與自己明顯關係不大的地質勘查局呢?所以該局的運動形勢遠不如社會上的熱火朝天。
7月5號,內蒙古自治區革委會召開第三次全委擴大會議,會議通過了《關於對‘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的處理意見》和《關於對‘內蒙古人民革命青年團’的處理意見》兩個文件。此前遭遇逮捕和隔離審查的內人黨“骨幹”,如原內蒙古大學黨委書記巴圖、巴盟盟委書記巴圖巴根、原內蒙古軍區政治部副主任包音紮布、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副部長特古斯、……聽說這些人屬於“烏蘭夫的八大金剛”,可扛不住造反派們的“沉重打擊”,“堅決鎮壓”,一個個“如實招供”——按符合滕司令和造反派的要求招供。他們就這樣“驗證”了烏蘭巴幹的揭發材料。
到了9月,除了一號、二號“走資派”以外,華北地質勘查局全部挖肅對象共35人,都是因為曆史問題,或者是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或者是攻擊“三麵紅旗”,反對*思想;更多的是忠實執行田、侯修正主義路線,反對政治掛帥;個別定性為流氓犯罪分子。連四清中犯錯誤的幾個人都平安無事,沒有挨整。
這時,內蒙古自治區革委會高層鬥爭日趨激烈。早期挖內人黨同樣積極的幾位領導人,從日漸嚴重的逼供信事件中,從不斷擴大的敵人隊伍中,看到了事情的荒謬和危險。他們開始冷靜下來思考。自治區革委會副主任高錦明激動地說:“不能再挖了,再挖就挖塌了!”常委李德臣多次向滕海清建議停止挖內人黨,緊急刹車。滕不理他。9月13號,滕海清去北京參加中央全會。呼市召開區直屬機關幹部大會,部署整黨建黨,請“二把手”、軍區政委吳濤講話。吳知道滕反對刹車,不敢違背滕的意誌,所以極力推辭。這就逼得“老三”高錦明在“9.25”大會上作報告。
高錦明挺身而出,還沒講幾句話,軍區副司令肖應棠即率領軍區的幾個領導人“憤然”離開會場。高不顧一切,以革委會領導人名義承認“挖肅”運動中有過火行為和擴大化,有違反政策的逼供信等等。這在當時需要多大的勇氣可想而知。會議剛結束,大字報就上街了:《高錦明9.25講話是株大毒草!》
盡管如此,這個講話使人在迷惑不解中看到一線希望。好像在無休止的*的呼嘯中,還殘存一段能稍微抵擋一下風雨的矮牆。劉紅兵很為自己的穩妥而慶幸。4月下旬從烏市寄來過一份檢舉材料,說劉敬元在四清工作隊期間參加了“內人黨”。他找來李國忠和程威共同分析,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自己一錘定音:這不可能!不是說入內人黨是和**一塊兒入的嗎?劉敬元從來沒有提出過入黨要求,至今不是黨員,他怎會是內人黨嘛!
但是對5月初收到的另一份檢舉材料,三個人最後沒有討論出結果。莫旗造反派組織來函說孟祥生是老內人黨,是在1959年困難時期參加的。為什麼參加?誰是介紹人?誰是支部領導?材料上沒有。最後就撂那兒了。李國忠悄悄對劉紅兵說,老劉嗬,你說我局沒有少數民族,這話不對。孟祥生就是蒙族人,另外還有幾個家屬、工人是漢地蒙族——就是長期生活在漢族地區的蒙民。劉點頭說,我疏忽了。李說,是蒙族不等於是內人黨嗬!但我們說沒有蒙族人,人家就會懷疑我們是故意的。劉對李的提醒深表感激。
高錦明講話前夕,局機關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出現了一張中字報,標題是:劉紅兵右傾機會主義必須懸崖勒馬!內容大意是:劉紅兵領導“公社”把鬥爭矛頭指向有一般曆史問題和家庭出身不好的群眾,卻對全區挖內人黨的鬥爭不聞不問,置身事外。請問:這也算“響當當”的革命造反派嗎?他是在有意轉移鬥爭大方向,還是想包庇什麼人?馬書元在做什麼?為什麼對此不管不問?僅僅是害怕造反派?問題決沒這麼簡單。這裏的黑幕必須揭開!這篇中字報的署名是假的,“揭黑幕戰鬥隊”,公社裏沒有這個組織。
高錦明講話以後,不知是誰,悄悄地把這篇中字報撕掉了,撕得幹幹淨淨。程威就懷疑,這是不是司令部的工人幹的?他跟劉紅兵說,這不是反右傾,是破壞*,攻擊紅色政權。應該好好查一查!劉說,別查了,一查內部就亂了。記得這事兒,以後逮著機會再說。
這篇中字報存在的時間不長,但在公社內部的影響已經形成。至少,人們不再把造反派頭頭當成“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早在“9.25”講話前的9月7號,盟軍分區已經接管了盟公安處、檢察院、法院,對公檢法機關實行軍事管製。春季成立的盟和各旗縣革委會,一把手都是軍隊幹部。這說明處於“反修鬥爭”前線的C市,實際是全麵軍管狀態。國慶節剛過,軍分區就來通知了,要劉紅兵、程威到盟軍分區招待所參加“挖肅鬥爭骨幹培訓班”。一把手馬書元到盟革委會開會,也是研究挖肅鬥爭和全麵工作的關係。鑒於辦班和開會時間比較長,家裏暫時由潘副主任主持革委會全麵工作。
老潘主持工作不久,李德魁就讓小豆子找老潘進行試探。
小豆子禮貌地敲敲門。潘聽說是安永興,就大聲說:“請進。”小安從這聲音裏就能聽出“老潘還是以前的老潘”嗎?很難說,但他還是高興地走進了局革委會的“主任辦公室”。
“潘主任,您好哇!”
“好什麼,我是三把手,手裏沒權。這你和石頭都知道。”
“現在你手上就有權,如果不用,過期作廢。”
“石頭想讓我幹什麼事,你說吧。”
“好,痛快!還是當年的潘書記。”說著他就把李德魁交代的事情一五一十給老潘講清楚了。
五十三
田翠花被隔離審查已經一年多了,天天都是老一套:為什麼反對突出政治,而要大搞技術掛帥?為什麼要重用那些有曆史問題、社會關係複雜的人?造反派問她為什麼不找個出身好的老革命,而偏偏嫁給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這不是喪失階級立場是什麼?她知道這些問題沒法說清楚。她隻咬住一句話:找礦填圖離不開這些人。不懂地質在山上瞎轉悠能找礦嗎?造反派拿她沒辦法。
C市和局裏發生的很多事情,都有人悄悄地告訴她。她感到雖然丟了權,人心還在。被關在不足十平方米的黑屋裏,除了上廁所,吃飯、睡覺都不許出去。她每天的活動,除了回憶過去,就是苦苦的思念,思念老公、父母和弟弟。但她最擔心老公,因為他身體不好。他認為,老公雖然是“老運動員”,但這次的精神壓力太大,她怕他挺不過去,很想能有機會跟老公談談心。可是“挖肅辦”就是不讓他們見麵,她真的想像不出來,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