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亮母親(2 / 3)

這時,阿依木汗突然神秘地消失了,我著急地在人群中到處找她。當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時,她的一雙眼睛發亮,神秘而又得意地看著我,手裏拿著一卷紙。我剛要問她這是什麼,她立即把手背在了後麵說:“我們回家吧。”回到家,她端坐在炕上,衝著我突然把紙打開,對著紙上吻了一下,就貼在了土牆上。她說:“這是你。”我一看,真是又感動又誠惶誠恐,原來她偷偷地買了一幅天津“楊柳青”的年畫,畫上有一個眉清目秀的漢族仕女。當時,農民家裏隻貼一張毛主席像,而她在下麵又貼了一張我的“像”,她每天看看那張畫,又看看我,得意地笑個不停……

他們夫妻倆每天不論怎樣忙碌,都要極其虔誠地做5次乃瑪孜。阿依木汗總是流著熱淚一遍遍祈求,祈禱真主能賜給她一個孩子,但卻始終未能如願。她認為不能生育是女人一生最大的恥辱。

她每天晚上點著一盞小油燈為我繡小花帽,又用她結婚時穿的一件艾得萊絲綢花裙,剪開來為我縫製了一條小花裙。那天清晨,我睡得正香甜,她極其興奮地用力推醒了我,叫我快快起床洗臉。她采來一種叫奧斯曼的草葉揉擠成汁液,用纏著棉花的細棍蘸著描在我的眉毛上,將兩個眉頭連接在一起,表示女兒不會走遠。我的頭發被她洗得幹幹淨淨,抹上了她自製的沙棗膠,梳得光滑發亮地黏在了一起,編成15根小辮子。她在我的前額還剪出了一層劉海,然後給我戴上了那頂小花帽,穿上了那件小花裙子。

當她為我忙碌地打扮停當後,極其滿意地打量著我,猛然撲過來緊緊地擁抱著我,使我喘不上氣快要窒息了。她在我的額頭上、眼睛上、臉上快速地親吻了無數遍,嘴裏不停地喊著:“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然後她拿出一個小破鏡子給了我,我對著小鏡子一看,天呐,我都認不出我自己了——我這個漢族的江南少女已經被打扮成了一個維吾爾族少女!

我放下了小鏡子,也像她一樣熱烈地依戀地撲在了她的懷抱裏,我用雙手纏繞著她的脖子嬌憨地喊著:“阿帕(母親)。”她的全身突然顫抖了一下說:“再說一次……”我又大聲地喊了一句:“阿帕——”然後在她的額頭上、眼睛上、臉上親吻了無數遍。她好像被電打雷擊了一般,眼淚像小河一樣流淌了下來。她抓下頭上的白紗巾用雙手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山洪暴發一般地放聲痛哭了起來:“嗚……嗚……”

我手足無措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哭聲是那樣的痛快淋漓,不可阻擋,像是哭出了她十幾年的壓抑和委屈,又好像是哭出了今生第一次聽到有人叫她“阿帕”的幸福和驕傲。

吐拉洪正在街頭為人剃頭,聽到了家中嚇人的哭聲,丟下了給人家剃了一半的光頭,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中,當看到已變成維吾爾少女、卻又被哭聲嚇呆了的我,又看到幸福地放聲痛哭的妻子,他立即什麼都明白了。他攙起蹲在地上的妻子,又摟過了我,我們3人擁抱在了一起。我踮起了腳尖努力去夠著他高大的身軀,同樣用胳膊纏繞住他的脖頸,甜甜地喊了一聲:“達達(父親)。”這個性格內向、極少言語的硬漢子突然用雙手捂著臉大喊了一聲:“胡大!”就用力推開了我疾步衝進屋裏。我和“月亮母親”都驚呆了。不一會兒從屋裏傳來了像野獸在吼叫的哭聲。

我又惹禍了,15歲的我還理解不了這哭聲的內涵,心中又害怕、又緊張,過了片刻,哭聲戛然而止,卻響起了都塔爾的琴聲,吐拉洪深沉而蒼涼的歌聲穿了出來:

要想知道孤獨者的痛苦

千萬別去問那有錢有勢的人

要想知道我的幸福

就去問那石榴花一樣的女兒

我的淚水如春雨般流個不止

我的心房卻是那無邊的樂園

真主啊……

阿勒米亞女兒來到了我的身邊

是她將墳墓變成了天堂

我怎能不放聲歌唱……

我和月亮母親衝進了屋裏。他用維吾爾語大喊了一聲:“感謝真主賜給我們石榴花一樣的女兒。阿依木汗!阿娜古麗!我的女兒,跳起來吧!”我和母親都聽明白了,我的名字從今天起就叫阿娜古麗(石榴花),我們已經是幸福的一家人了。在吐拉洪歌聲和琴聲的伴奏中,我和母親翩翩起舞。她美麗的黑眼睛閃爍著幸福的光芒,牢牢地盯著我,我一分一秒也不能離開她的視線,我們就這樣舞蹈著。這種神情入骨髓的“維漢母女雙人舞”是人世間最美的、用心靈在跳的舞蹈。晚上,一個小小的土炕上,中間睡的是我,因為炕的中間燒得最熱、最暖和,父親和母親睡在兩邊,一塊破氈片蓋在我們3個人的身上。母親緊緊地摟著我,小聲哼唱著維吾爾族搖籃曲,我慢慢進入了甜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