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玲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是忘不掉那雙美麗的黑眼睛,那雙美麗又哀怨的黑眼睛已經永遠長在了我的心裏。
我怎麼辦?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是忘不掉那雙美麗的黑眼睛……那雙美麗又哀怨的黑眼睛已經永遠長在了我的心裏。長著那雙黑眼睛的維吾爾族少婦叫阿依木汗,漢語就是月亮的意思。
第一次見到阿依木汗是1951年的夏天,在喀什噶爾鄉下。15歲的我躺在她家的土炕上。她扛著坎土曼從田間勞動回來,急於要看到我這個被分配住在她家的新疆軍區文工團的小演員。似睡非睡時,我感應到有一雙溫柔渴望的眼睛,像觀賞稀世珍寶似的掃過我的全身。緊接著一雙溫暖的手從頭發開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全身,她的手在我的腰肢上停留了片刻,又輕輕握住了我的小腳,我忍不住癢,把腳縮了回去。
我聽見她用顫抖的聲音不停地歎息著:“胡大!胡大!”接著她跪在炕上自言自語地祈禱著,又伏在丈夫的懷中小聲哭泣著:“感謝真主,給我送來了一個女兒,一個阿勒米亞(解放軍)女兒。”她用頭上的白紗巾擦著幸福的淚水,紗巾下那雙黑黑的大眼睛癡癡地望著我,似在傾訴、期盼、渴望、摯愛……就在那一刹那,我們的心靈越過了民族不同、語言不通的界限,緊緊地融合在了一起……從此,我們相偎相依在一個土炕上,渴了喝澇壩水,餓了喝包穀麵糊糊、吃包穀烤饢,冷了同蓋一條破氈片……有了阿依木汗,我學會了用維吾爾語說話,用維吾爾語唱歌,用維吾爾樂器都塔爾彈奏;有了她,我的眉毛、眼睛、脖子以及全身的細胞都跳起了維吾爾族舞蹈。
我每天跟著阿依木汗去澇壩打水。她穿著一件破舊的艾得萊絲長裙,光著雙腳。她身上背著一個大葫蘆,我身上背著一個小葫蘆。澇壩是個死水池,上麵飄滿了枯葉和雜草,我們要蹲在澇壩邊,用力撥開這些雜物,將葫蘆灌滿水再背回家。她將包穀麵和水攪在一起,放一些切碎的“恰馬古”(一種菜)煮熟以後分盛在3個小木碗中,我們一家三人就用小木勺舀起來喝,這是我們最香甜的飯了,如果能偶爾吃一次包穀麵饢,那就是我們最豐盛的晚餐了。她的丈夫叫吐拉洪,是個淳樸憨厚的剃頭匠,平時少言寡語,抑鬱沉悶,牆上那把都塔爾琴是他喜歡的。
阿依木汗帶我去下地勞動時,隻叫我跟在她的身後,什麼活也不叫我幹。幾乎是每一分鍾都要轉頭看我一眼,用慈愛的眼神吻遍我的全身。然後她雙眼一閉,輕輕地搖著頭,舌頭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又幸福地呻吟一聲:“胡大……”
她驕傲而炫耀地領著我走過全村的每一寸土地,自豪地大聲告訴每一個人:“她是我的女兒,是真主賜給我的珍寶。”好像有了我,讓她洗清了多年不生育的屈辱和無子女的鬱悶。
她總是光著腳下地,而我從未受過這種鍛煉,剛一走路就紮上了刺,她立即像天塌了一樣奔跑過來,把我抱起來,心疼地幫我把刺拔出來……
我們十幾個演員分散住在村內各家,但每天清晨都要集合進行基本功訓練。我第一次去時,阿依木汗好奇而又不放心地遠遠跟在我身後。班長帶領我們站在田坎上。首先是聲音訓練,我們唱的音節有點像阿訇做乃瑪孜的呼喚聲。她莫名其妙地聽著、觀察著。接著我們又做形體訓練,在一塊寬闊的麥場上,我們踢腿、下腰、劈叉……她更是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最後是表演訓練,課題是《白毛女》中喜兒哭爹的片段。我們分為兩人一組,一人平躺在地上,扮演已經服毒自殺的楊白勞,我扮演喜兒,跪在地上邊哭邊唱。班長要求我要聲情並茂,真哭出來,而我總是掉不下眼淚。班長就叫我一遍遍地跪下,一遍遍地哭。這時阿依木汗突然像一頭瘋狂的母獅衝了過來,一把拉起了我,心疼地摟在懷裏,衝著班長怒吼著:“她是我的女兒,她笑起來像一朵花,你為什麼叫她哭?你為什麼不跪?你不跪,你的腿沒有疼,她的腿疼得很,你知道嗎?”
她將我抱起來,放在毛驢背上趕巴紮去了。我們來到了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的大巴紮,烤羊肉、抓飯、烤全羊、葡萄幹、哈密瓜、無花果、白杏,還有印度花頭巾、土耳其大披肩、巴基斯坦大耳環、伊朗的項鏈,真使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但是阿依木汗身上隻有幾個賣雞蛋的零錢,而我也沒有錢,我們隻能眼饞地看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