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意欲守陵(2 / 2)

楊倓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將早已盤算好的腹稿緩緩吐出:“皇祖母之所以思慮再三,無非是愛我心切,深恐我這不孝孫兒年幼無知,既無法照顧自身周全,又恐無人管教,恣意放縱。想來皇祖母近日便會找夫子相詢,弟子鬥膽懇請夫子屆時能向皇祖母言明,在弟子結廬守陵之時,夫子能與我隨行,在三年中日夜督導,嚴加管教,以安皇祖母孺慕之心。”

夫子眉頭緊鎖,麵露難色。按說作為陳國舊臣,他對大隋朝的皇家之事本當愈發避嫌,然而望著跟前這得意門生那滿是祈求的清澈大眼,一時間倒也無法狠心當即拒絕。

陸德明年少時與陳後主陳叔寶同拜與儒學宗師周弘正門下,以區區二十歲之齡遷升為陳國的國子助教,在陳國最高學府國子學擔任教職,可謂少年得誌。

隻可惜陳叔寶終日隻知渾渾噩噩的優遊佚樂與醉生夢死,導致陳國被大隋滅國。

國亡之後,陸德明隱居鄉間,過起了獨對典籍,探賾索隱,枯燈一盞洞幽微、黃葉林下閑著書的學者生活。

卻不料當今天子楊廣登基後對陸德陽頗為倚重,大有把他推上大隋朝的文壇宗師之位,以便顯示治下的教化之功。

然而正因如此,作為陳國舊臣,他處事反倒更當謹慎小心。

“也罷!老朽已年逾六旬,從梁國至陳國,某兩度淪為亡國之人,本就息了入仕之心,隻盼皓首窮經。怎料陛下竟不嫌老朽愚鈍,授司業之職,忝為燕王殿下的蒙學先生,如今若僅為保全功名富貴而瞻前顧後,又如何對殿下言傳身教,如此為人師表豈不可笑?”

陸夫子默然半晌,正在猶豫計較之際,卻是猛地一拍腦袋,似是想通了個中關節,思緒竟已豁然通達。

“老朽雖教導殿下不過區區數月,卻也深感汝非常人。而殿下不以老朽卑微,執意以師禮待我。得為汝師,老朽幸甚!”

隻見他枯瘦的老臉竟似隱隱泛出如玉石般溫潤的微光,緩緩起身,雙手合袖在殿前了幾踱步,複又回身望向滿臉期盼的楊倓,原本緊鎖的眉頭已然平複,朗聲道:“如今殿下欲為父守孝,原便是天下大義,又屈尊向老朽拜求,若某再不應允,怎還有臉忝為汝師?!”

“夫子應諾了?”原本還打算軟磨硬泡一番的楊倓見狀,不由大喜過望,如此出乎意料的順利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畢竟楊倓這具五歲的軀殼中,是一個精研史書的頂尖曆史學家,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對於陸德明的尷尬處境心裏多少有底。

陸德明原本麵露難色,本在楊倓的預料之中。怎料他突然恍若變了個人,舉手投足間俱是顯出一派超然物外的宗師氣度,似乎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提升了老大一截,著實讓楊倓歎服不已。

不愧一代鴻儒之名,後世那諸多貪慕虛名的腐儒給他提鞋都是不配的。楊倓暗地對後世的磚家叫獸們腹誹了一通,隻是忘了他也曾是其中一員,而且是特大號的磚家,隻是不習慣四處亂叫罷了。

陸德明倒是不知楊倓心中所想,隻是看到那張原本滿是哀戚之色的小臉上此時已寫滿了欣喜之色,他心中自是老懷大慰,頜首道:“他日若是皇後垂詢,老朽自會代為說項,隻是人微言輕,未必能給殿下多大臂助,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夫子通曉儒家群經、旁涉佛老、學兼南北,實乃當代大儒中執牛耳者,深得皇祖父看重,何必過謙?!”楊倓發自內心的崇敬這位隋末唐初最傑出的風向標,真心實意道。

陸德明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雖很享受弟子對自己的崇拜,卻仍趁機教育道:“自古文無第一,為師不過仗著虛長幾歲,多讀了些聖人言,可不敢妄自尊大。日後殿下在人前也切勿這般言語,平白讓為師招人譏笑。”

“諾!”楊倓雖是躬身應諾,心中卻不甚認同。

在楊倓看來,以陸德明為首的當代大儒,並未真正發現自身的價值,更不知他們在天子楊廣心中的地位之重。這不光是楊廣善屬文、喜文賦的緣故,更由於北人對南學由來已久的普遍性欽敬。

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曆史規律。

當北方的大隋政權終於滅陳,實現華夏一統之後,作為勝利者的北方統治者,在學術上卻彎下了謙恭的腰,向南學投去臣服的誠懇目光。

隋朝儒學,不是較多承繼了漢學傳統的北學來順理成章地統一南學,而是由誕生於亡國之地的南學,反過頭來以正朔的地位對北學實現兼並與改造。

學術不隨世運而轉移,實賴於少數幾個精英的巨大學術影響與高度人格魅力。其中的一位最為顯著,便是陸德明。深悉儒經,同時兼通釋老,長於辨名析理,這是陸德明身上展現的南學特征;遍釋群經,重視經學箋注,文字訓詁音韻,名物考證,這又是他身上所展示的北學特點。

引領江南學術**的陸德明,在楊廣治下的隋朝受到至高的禮遇,自然是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