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看見老爺心上疑惑不解,說道:“元帥寬懷,容貧道袖占一課,看是何如?”老爺道:“足見至愛。”一會兒天師占下了一課,連聲道:“大吉!大吉!”老爺道:“怎見得?”天師道:“占得是雙鳳朝陽之課。鳳為靈鳥,太陽福星。當主大喜。”老爺心上還不釋然。原來三寶老爺本心是個疑惑的,又且國師劈頭說道:“天機最密,貧僧不敢強為之解。”老爺隻猜國師說的是不好話,他信國師的心多,故此王爺說好,他不信;天師說好,也不信。隻見侯公公站在麵前,說道:“夢還不至緊,隻要圓得好。可惜船上沒有個圓夢先生。”天師道:“雄兵萬百,戰將千員,豈可就沒有個圓夢先生?”老爺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就在侯公公身上,要個圓夢先生。”侯公公笑一笑,說道:“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少不得我去尋一個圓夢先生來也。”
好個侯公公,口裏連聲吆喝道:“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叫上叫下,寶船上叫了一周,並不曾見個圓夢先生。侯公公心裏想道:“乘興而來,怎麼好沒興而返?敢是我不該自稱咱老子,故此圓夢的不肯出來。也罷,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不如改過口來罷。”卻連聲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叫上叫下,叫到一隻船上,隻見一位老者,須眉半白,深衣幅巾。侯公公正然往西去,那老者正然往東來,兩個撞一個滿懷。侯公公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那老者說道:“兒子要圓夢,不如請我老子。”道猶未了,侯公公一把扯著,再不肯放他,竟扯到千葉蓮台上。
侯公公道:“這是咱老子,會圓夢。”老爺好惱又好笑,說道:“怎就是你老子?”侯公公道:“饒是叫他老子,他道不肯來。”那老者也是個積年,相見四位,各行一個相見之禮。老爺道:“你姓甚名誰?祖籍何處?現任何職?”老者道:“小老姓馬名歡,原籍浙江會稽縣人氏,現任譯字之職。”老爺道:“咱這裏要個圓夢先生,你可會圓麼?”馬歡道:“小的略知一二。”老爺道:“你這圓夢,敢是杜撰麼?”老者道:“師友淵源,各有所自。”老爺道:“你原是個甚麼師父?”老者道:“小的師父姓鄒,名字叫做鄒星先生,平生為人善圓古怪蹺蹊夢,勘破先天造化機。”老爺道:“隻是鄒星先生,不知諏得準麼?”馬歡道:“名字鄒星,拆字圓夢,半點不諏星。”老爺道:“名鄒人不諏,卻不有名無實。”馬歡道:“且莫講我師父不是有名無實,就是小的今年長了八八六十四歲,圓了多少富貴、貧、賤、聖愚、賢不肖的夢,豈肯有名無實?”老爺道:“依你所言,夢是人情之常?”馬歡道:“哪怕他富貴之極,貧賤之極,少不得各有個夢。哪怕他聖愚之分,賢不肖之異,也少不得各有個夢。”老爺道:“富厚之家,奉養之下,豈有個閑夢?”馬歡道:“石崇從小夢乘龍,這豈不是富人夢?”老爺道:“既有個典故,那是貴人夢?”馬歡道:“漢高逢夢赴蟠桃,這豈不是貴人夢?”老爺道:“那是貧人夢?”馬歡道:“範丹夜夢拾黃金,這豈不是貧人夢?”老爺道:“那是個賤人夢?”馬歡道:“歹僧夢化小花蛇,這豈不是賤人夢?”老爺道:“那是聖人夢?”馬歡道:“孔子夢寐見周公,這豈不是聖人夢?”老爺道:“哪是愚人夢?”馬歡道:“董遵誨不辨黑黃龍,這豈不是愚人夢?”老爺道:“那是賢人夢?”馬歡道:“莊周夢蝴蝶,這豈不是賢人夢?”老爺道:“那是不肖人夢?”馬歡道:“丹朱夢治水,這豈不是不肖人夢?”
老爺看見這個馬譯字,應對如流,心上老大的敬重他,卻又問說道:“說了有夢,可有個無夢的?”馬歡道:“一有一無,事理之對。既有這些有夢的,就有這些無夢的。”老爺道:“你可說得過麼?”馬歡道:“小的也說得過。”老爺道:“你從頭兒說來與我聽著。”馬歡道:“牙籌喝徹五更鍾,這卻不是富人無夢?不寢聽金鑰,這卻不是貴人無夢?袁安僵臥長安雪,這不是貧人無夢,斜倚熏籠直到明,這豈不是賤人無夢?周公坐以待旦,這豈不是聖人無夢?守株待兔,這豈不是愚人無夢?睡覺東窗日已紅,這不是賢人無夢?小的夜來鼾鼾直到五更鍾,這豈不是不肖人無夢?”老爺道:“輸身一著,好個結稍。”馬歡道:“世事總如春夢斷,全憑三寸舌頭圓。”老爺道:“好個‘三寸舌頭圓’!咱夜來一夢,你仔細和我圓著。”馬歡道:“請元帥老爺說來。”老爺道:“咱夢見一個老者,自稱姓金,名字太白,相托我寄一雙賽月明回中嶽嵩山去,卻又賽月明不在手裏,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支矮子處,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李胡子處。說話未了,醒將過來,不知這個吉凶禍福,還是怎麼?你與我圓來。”馬歡道:“稟元帥老爺得知,此夢大吉。”老爺道:“怎見得?”馬歡道:“老者姓金,名字太白,是個太白金星。”王爺道:“我也是這等圓。”馬歡道:“月是夜行的,賽月明是個夜明珠。”老爺道:“這個夜明珠,我就圓不著了。”馬歡道:“一顆在支矮子處,膝屈為矮,是跪著奉承,主不日之間先見;一顆在李胡子處,胡子在口子,口說尚難憑,主久日之後才見。寄回,是個回朝。中嶽,是我大明皇帝中天地而為華夷之主。嵩山,是山呼萬歲。元帥老爺這一個夢,依小的愚見所圓,主得兩顆夜明珠,一顆先在麵前,一顆還在落後。卻到回朝之日,麵見萬歲爺,山呼拜舞,獻上這雙稀世之珍,官上加官,爵上加爵,隨朝極品,與國同休,這豈不為大吉之夢!”老爺道:“後一段,我學生就解不出來。馬譯字委是會解。”馬歡道:“口說無憑,日後才見。”三寶老爺得這一解,心上略寬快些,重賞馬譯字而去。三寶老爺歸到“帥”字船上,念茲在茲,隻在想這兩顆夜明珠。船行無事,傳下將令,把這百萬的軍籍,逐一挨查,任是挨查,並不曾見個支矮子;李胡子雖有,並沒有個夜明珠的情由。時光迅速,節序推延,不覺的寶船回來,已經一個多月。每日順風,每夜或星或月,如同白晝一般。大小寶船不勝不喜。忽一日,雲生西北,霧障東南,猛然間一陣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