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夜來清露濕黃瑛(下)(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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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蓼言一彎秋水般的眼眸,如銀瓶泄水。

“哥哥……”蓼言身子一軟,卻反手也抱緊了步蘅,頭更深地埋進了步蘅的懷裏。

步蘅欣慰地笑了,心裏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若不是那時自己失策,怎可能與親妹妹失散八年,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自責,不在後悔,不在憂心。現下總算稍有釋負。

他輕輕地拍著蓼言的背,緩緩道:“你現在可知道自己的真名了?”

蓼言點了點頭,眼裏哀傷之色愈發濃重,卻又無時不透著欣然驚喜。

步蘅道:“那可知道自己是誰了?”

蓼言吸了一口氣,道:“我家在金陵登安溪畔,我是鸞鳳山莊莊主步山隅的女兒。”

步蘅頷首,接著道:“八年前深秋的那晚,家裏進了一群暴徒,你還有印象?”

蓼言皺了皺眉,眉間憤怒扇人,步蘅道:“那晚爹娘便不在了。”

蓼言將步蘅拽得更緊,嘴唇不覺咬破了,她知道火海中倒在自己麵前的那兩人便是雙親。

步蘅歎息道:“那日,我帶你逃出了鸞鳳山莊,但是逃出後,我又記起莊內還有一件東西,我必須去取,可是那鸞鳳山莊將化灰燼,那些刺客或許還未走,我便不放心讓你跟著我再回去,可是若是我知道將你一個人放在後院,你竟會失蹤,我絕不會留你一人的。”

蓼言道:“我記得那時哥哥讓我留在那裏,我眼見你離開,便盼望你馬上回來,然後……好像我站在那棵後院的榕樹下,可是因為前院的火太大了,我覺得頭上熱熱的,我又怕你出來時找不著我,便在後院的圍牆外邊走邊等,可忽然脖頸上一陣猛擊,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醒來時便遇上了慕容堂主。”

想那日步蘅於芳菲苑見著來行刺的蓼言,第一眼便覺這人竟似自己失散的妹妹,可蓼言卻已是肆象靈池青龍之屬,且也對自己全無印象,於是不妥貿然蓋定,這事卻在步蘅心裏揮之不去,他之所以深受重傷還要堅持去往青龍闕,是欲確定蓼言身份便是一個主因。

步蘅以步家此輩身上共有標記——鎖骨之間,“黃瑛蘅菡”蓼言之反應便表明她也確有那記號,加之蓼言適才述說自己身世,便與步菡失蹤之時的景象一般,步蘅已能確定蓼言便是步菡。

步蘅也知蓼言失憶的原因,心裏甚是慶幸這麽多年收養蓼言的慕容竟未發現這個孩子便是就是逃過那劫的步家小姐,若是被她知道蓼言姓步,怕是蓼言便活不到此刻了。

步蘅默了片刻,才道:“菡兒應是哥哥的錯,讓你受苦了。”

蓼言搖了搖頭,道:“哥哥,莫要自責,這些年慕容堂主對我很好,我並未吃苦。”

步蘅又陷入了沉思,半刻才道:“菡兒,你現今知道我們的仇人是何人了麽?”

蓼言一怔,此刻她還未知曉害她家破人亡的仇敵便是肆象靈池。

她一連串的疑惑兀自冒出,想來步家隻不過是金陵的商賈大戶,並未有何江湖糾纏恩怨,八年前慘遭血劫,當真莫名其妙,天將大禍。而為何肆象靈池在步蘅入湖之後,便下了誅殺命令,步蘅又怎麼會和佟佳一族的人有來往呢?

蓼言剛想問,卻聽佟沐嵐道:“步家小兄弟,莫再說了,我先給你看傷。”

步蘅笑著回首點頭示意,卻瞥見了佟雅淵陰沉的臉色,他與蓼言說的話,佟雅淵都未能聽明白,所以還不知步蘅與蓼言的關係。佟雅淵隻見步蘅忽然扯開衣襟,又忽然抱住蓼言,心下甚是奇怪,又甚是懊怒。

步蘅起身道:“菡兒你好生想想或許便可明白一些,事後我在告訴你。”

蓼言幡然:“哥哥好似深受重傷,既然佟佳族長要為他看傷,還是盡早。”蓼言點了點頭。跟著步蘅一道過去了。

佟雅淵似怒非怒,明明甚是在意,還有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步蘅看著她的表情,便知她在惱什麽。

佟雅淵見步蘅坐下,佟沐嵐已認真為步蘅號上脈了。

佟雅淵故意不瞧他,卻冷冷說道:“你的幾句話說得還甚是驚心動魄,但是效好似奇佳。”佟雅淵瞥了蓼言一眼。”

佟沐嵐卻道:“雅淵你這般對恩人說話,擾亂小兄弟的心神,我便是沒把握將他醫好的。”

佟雅淵麵露難得一見的訕訕之色,也就真的一聲都不吭了。

步蘅望著佟雅淵,忍住了笑,佯認真道:“我後時也要與你說幾句話,或許比那般更驚心動魄。”

照碧一動不動地坐著,桌上的飯菜已涼了,她提起箸又輕輕放下,新月般的眉尖微微疊起,她清冷悲涼的眸裏似乎多了些別的感情。那人的突然離開竟讓她有些悵然若失,而她又不禁嫌惡起這種莫名而來的心情。

靳紹音自從得知照碧連中四次“四仙紅“的毒後,便親自照顧照碧,不再讓司瑾從抑或肆象靈池其他人接近照碧,孔雀說的話,他從來便奉為圭臬,可這次孔雀對照碧的險惡用心卻使他不能漠視,他要救照碧!

靳紹音雖然幾不言語,可這七八日來連送水送飯都親曆親為,有時還會弄些味道奇特的草藥當場煎來要照碧即刻服下。照碧一開始不理不睬,甚至怒目而對,可漸漸覺得他不似有何陰惡企圖,便不忍拂他的好意,也就半推半就了。

可照碧百思不得其解,將自己送上這般地步的是他,為何他還要這般對待自己?

豈非真是為了對付杜廉,對付未華崌麽?

若是如此,隻要保證自己不死,便可威脅杜廉,那何必這般大費周章,勞神傷身。

要知照碧這幾日內心雖稍稍平靜,卻仍糾纏無比。不時想一死了知,可自己眼前這命確是當年哥哥費盡心力才換回的,若是舍棄又怎對得起杜廉的一片苦心,再者穆吟昔與羿雲還尚未脫險,趁自己對肆象靈池尚有些許利用價值之時,或許還能救他們一救。轉念想自己若是苟且活著,又便是未華崌鏟除肆象靈池的巨大阻礙,勢必掣肘杜廉對抗肆象靈池的決心。

此時照碧的目光不由落在了桌前那黑瓷製的單孔塤上,她的思緒便不覺由紛擾糾結,永無止息的江湖爭鬥飄到了世外幽夜般的樂之桃源鄉。

對了,還有塤,靳紹音雖不說話,卻常吹塤,照碧凝重的臉上竟不覺春陽化雪,微微一笑。

要知初始照碧又怎料靳紹音竟還是個吹塤的好手。

塤的曆史彌久,音色帶著商周時期的古曠韻味,如大地吟唱,天來絕響的厚重感,卻不失悠遠回流的氣質。

前幾日,因擔心照碧自尋短見,靳紹音便點了她的人迎穴,讓自然她失力,見她百無聊賴,隻是蹙著眉頭,便拿出了那件用黑瓷烤的古塤。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

俱道適往,著手成春

如逢花開,如瞻歲新

真與不奪,強得易貧

幽人空山,過雨采蘋

薄言情悟,悠悠天鈞。(注: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自然》)

這般描述便是靳紹音的塤聲那自然魅力的實感,照碧起初的不屑在這般沉淵靈美的塤聲,落璣而起之刻便瞬即轉化為了內心漣起依依。

道不明,說不清,卻又真切可感,怎個憂歡自合?又怎個動人心魄呢?照碧險些被感動得落下淚來。

如此神奇的塤聲啊。

一曲後,照碧才知道那首塤曲名叫“自然”。

靳紹音會吹的曲子有許多,《蘇武牧羊》,《西出陽關》,《肖山雲亂》……

他每日一曲,而每曲都飽含了一種新鮮真實的情感,沁人心脾,夢鄉聞慧,讓人難以忘懷。

照碧不覺便戀上這塤聲,讓她瞥見了一片人生精神家園的心鏡湖。

她開始懷疑能吹出這等絕美天籟的人,便真是靳紹音麽?那個雙麵無情之人。

確是他呀,那他又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而他適才離開又是為了何事?

照碧不由便想知道了。

個中種種,她眼下無從知曉,她也定料不到靳紹音為了解她身上的四仙紅之毒,已與左麟鍾祁私立約宜——用步蘅所持“碧帛玲瓏”幻菊仙君來交換四仙紅的解藥。而此刻前往青龍闕的他,不止是奉上命,更是為了救她。

青龍闕,青齋。

“靳堂主,這是青龍闕的地圖。”慕容了塵遞給靳紹音一張不大的羊皮紙。

靳紹音點頭接過,轉身便走,了塵卻道:“主上雖對靳堂主信任有嘉,可這畢竟是我青龍堂的地方,而對手卻又是狡猾異常,還希望關鍵時刻靳堂主能聽我指令行事。“

靳紹音回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了一絲譏屑的笑意。仍一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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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堂還不配對我白虎堂呼來喝去。

怎管他何人了得,我隻想得到那件東西,我要救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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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為何要救那人,怕是靳紹音自己都不甚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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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的可對?娘……”靳紹音心中靄惑與那一縷一縷不絕哀思滋長纏亂。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