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這無非是雍正的無端詰難,新製的更衣帳房難免有油氣味,縱然是在科技發達的現代都起碼需要一個月的通風才能入住,住進去了還難免會聞到油漆味兒,更何況是古代匆忙搭建的帳房?
這也能成為責難的一個理由,真可笑!太幼稚!
但是,這一切居然荒誕地發生了,毫無預兆的一聲驚雷,如果說先前都是對胤禩身邊的人的大清掃,旁敲側擊隔山震虎,這回,恐怕徹底輪到正麵打擊了。
閉上眼死死咬住下唇,直至血流不通唇瓣都麻木起來,我才最終徐徐站起,嗓音在自己聽來都異常艱澀:“備轎,去太廟。”
“福晉……”小明子膽怯地喊了一聲,觸見我淩厲鋒利的目光,急忙應了話,一骨碌爬起來出去準備。
大雨瓢潑,疾風驟然而至,轎子在風雨交加之中艱難地行進著,冰寒的雨水攜著顆顆冰雹般的顆粒砸在轎頂,發出嗶嗶叭叭的聲響,一如我心跳的頻率,混亂無序。
但我知道,做了決定就斷了所有退路,深深吸進冰冷的空氣,帶著一絲微不可聞的苦澀,強烈地刺激著我的鼻末和喉口,讓我清醒一些,我還活著,不是嗎?
驀然回首,燈火闌珊之間,我還能對著昨日的自己微笑,我還活著,有回憶,有愛人,有孩子,我並非一無所有。
我是幸運的,幸福的。
支著傘踩著花盆底走在濕滑積水的路麵上,發出清脆的走步聲,一朵朵小水花濺起,複又隕落在坑坑窪窪的水潭裏,轉過轉角,一馬平川,濕漉陰寒的地磚之上,整齊地跪著一排人,而跪在最前麵,一襲月白色長袍,腰板挺拔,即便用這樣屈辱的姿勢也掩不住漫身光華的,不是胤禩還會是誰?
他的衣衫已經全然濕透,沒一處幹的地方,緊緊地貼著纖瘦的身體,水滴從帽簷、衣袖、耳畔滴滴滑落,卻絲毫不顯狼狽,我眼中仿佛,這世間所有一切都灰化,隻剩他一人,遺世而獨立。
握緊手中的傘柄,我邁開步子一點點地,縮小與他的距離,約莫離得還剩一步,我在他身側緩緩蹲下,想用小小的傘隔絕外界的所有喧囂和徹骨的嚴寒。
抬手撥開他有些淩亂、被雨水打濕粘在額頭的條條縷縷的碎發,我解下腰間的錦帕拭去他麵上的雨漬,他是玉樹臨風的胤禩,一直都是,從前,如今,未來……
即便明日就是末日,他的姿態,也該是一絲不亂超凡脫俗。
“瑤兒……”約莫是受了寒氣,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手指猝然頓在他的麵頰,觸碰處皆是一片冰涼,時刻都那麼溫暖的他,又怎麼承受得住這漫天冰雨。
眼波流轉四目對望,周遭仿佛幻化成一無人山澗,山泉叮咚晨鍾暮鼓,天地之間多一人多一語也顯冗餘。
微微一笑,我將頭頂的雨傘收起,任由豆大的雨滴砸落,濕了我的發、我的眼……
“胤禩,我愛你……”心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呐喊著,但滑到唇邊終究化作一抹清淡似水的笑容。
我想,他懂。
真正的愛情,根本不需要言語來證明什麼,夙夜相伴朝夕相處,心靈相通惺惺相惜,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對方早已明了。
將傘放在他的膝邊,我起身,轉身,提步,邁步,沿著來時的路一步步走回原地……
眼前迷蒙不清,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抑或是,兩者交織。
我真的很感謝這場雨,模糊了一切,也隔絕了一切,令他辨不清我臉上遊弋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就像我自己也無法明晰一樣,感謝這場雨,讓我可以放縱眼淚肆意橫行,不必擔憂不必掛慮。
空蕩靜曠的殿宇之上,端坐著一尊雕像般的清冷人影,禦案之上如小山高,疊得整齊方正的奏章,冷峻的眉宇微微皺著,朱紅的筆端在宣紙上遊走,恍若這空間隻有他一人,心無旁騖。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隻能感覺到投映在金磚上的光影不斷地變幻,屋子從通亮漸漸變得黯淡。
直到四個角上都搖曳起點點燭光,火紅的顏色暈染整個屋子,溫度才漸漸有所回升,置身龍椅之上的雍正才緩緩將身體靠進椅座裏,一手扶著迎手軟枕,一手輕揉著太陽穴,難掩疲憊。
“朕若不罰他,你打算何時來見朕?”毫無溫度的問話,本就似冰窟的大殿更顯淒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