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丫頭,過來朕的身邊。”皇帳裏伸出一隻蒼老的手,像是風雨中斑駁的城牆,滄桑而單薄,似乎還巍巍顫抖著。
低首斂眉按照他說的做,向腳踏挪近了些,上回他賜我一瓶鶴頂紅,已使我本能地對他產生一種畏懼感,帝皇的反複無常喜怒不定,我實在不敢恭維,還是保命要緊,於是我自動地離他千米以外,敬若神明。
“朕又不是老虎會吃了你,你就這樣怕麼?”康熙的語氣染上了一絲可笑,輕輕地哼笑出聲。
趁著他心情還好,不至於不耐煩,我趕忙又挪近兩步,半跪在腳踏旁與他的目光平齊,眼睛卻依然不敢看他,隻是低低垂眸。
一室靜默,康熙幽然地深歎一口氣,目光終於從我的臉上移開望向帳頂:“朕還是嚇到你了,那回……”
我驀然間毛骨悚然,一根根寒毛倒豎,上回我命大逃過一劫,這回呢?
但轉瞬又想,他若真想賜死我不過分分鍾的事,隨便安個罪名三尺白綾穿腸毒藥,何必那麼麻煩?抑或是,他的內心也在糾結和煎熬?
“往事朕不願再提,你也忘了吧。”康熙終究沒有順著說下去,隻是又悵歎,“瑤丫頭啊,你可知道朕為何如此寵愛信賴你?”
難道不是因為我的眼神像良妃娘娘年輕時候嗎?倘若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不要以為是天上掉餡餅,即便真掉了餡餅,也不一定會恰好砸在你身上。
所有的一切都有緣由,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可想像的或者不可思議的,千奇百怪錯綜複雜……
“誠然,你的眼眸與茹兒十分相似,但單這一點卻也不至於此。”興許是看破了我的心思,康熙的眼風掃了一眼我的臉龐,“你還是乾清宮女官的時候,朕便深覺你為人純粹,乃至有時過於單純善良,決計不可能憑借一己之力獨自在這深宮中生存。這宮苑裏,上至王公百官,下至宮女太監,表麵上對朕言聽計從恭謹有餘,背地裏的小九九卻是一套連著一套,朕害怕朕行將就木百年之後,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我心底悚然一凜,剛想開口說些讓他寬心的話,他卻像預見了一般搖搖手製止,千古一帝,終歸躲不過生老病死的輪回。
“朕的身體自己清楚,你也不必講什麼安慰朕的話了,朕……已是時日無多。”康熙唇邊的笑容饞了些許苦澀,一如日薄西山的蒼涼,“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朕不在乎生死,這輩子為天下殫精竭慮謀心謀利也夠多了,生前能見到大清江山在朕手裏日漸富強,朕也瞑目了。如今朕隻希望,待朕入土為安,他們兄弟之間能化幹戈為玉帛,齊心為國效犬馬之勞。”
抬眸,唇瓣翕動一下卻沒忍心說出口,皇阿瑪,眼下這樣的局勢,究竟是誰造成的呢?若你信任太子,一心輔助他登上大位,若你傾心胤禩,全意栽培他成為聖主,現在這一切都不會那麼複雜。
你一手掌控太子一手操縱胤禩,隻為均衡勢力避免失調,這樣的手段固然高明,古今中外運用也不在少數,可是利用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兒子,采取這種在外人看來窩裏鬥的手段,委實缺了些人情味兒。
“朕希望,你能襄助。”康熙的眼神轉回我臉上,透露著幾分期待幾分哀霾。
“皇阿瑪希望臣媳做些什麼?”我從不認為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但也許我會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重要卻也不可謂不重要。
“朕知道有些為難你,但作為一名父親,舐犢情深,你要體諒。”康熙說得有些急,聲線微微有些起伏,帶著些許微喘,麵龐也憋得漲紅了幾分,調息了一下才繼續道,“離開京城,遠離皇家,朕不願在地下還不得安生,為他們兄弟之間的關係操心。”
“那麼,皇阿瑪心中已有繼位者的人選?”我暗自鎮定了一下,猜得八九不離十,他果真不會放一顆不定時隨時隨地都可能引爆的炸彈在兒子身旁。
“你認為呢?”靜寂半晌,久到我以為聽不到答案的時候,康熙有些疲累地開口。
“皇阿瑪的心思臣媳哪敢妄自揣度,想必乾坤已定,皇阿瑪向來英名睿智,雀屏中選者必能服眾。”我不卑不亢,不帶任何情感地敷衍道,太陽穴卻不受控地突突跳得厲害,心率幾近停滯,萬古疑案——雍正是否正常繼位,就這樣呈現在我麵前的時候,難免緊張氣短。
“朕現在在問你的意思,心中是否有人選另當別論,你隻公平而論便是。”康熙並不理睬我的搪塞,淺淺含笑執著問著。
“臣媳實在無法做到大公無私,因為臣媳是八側福晉。”我輕搖了下頭,認真地注視著這雙沾染些許混濁的眼眸,似乎有些失了焦距,“自然……是無條件站在夫君一邊的。”
“你……依然如初般誠實,朕沒看錯人,這是你的優點,卻也是一招致命的缺點。”康熙無力地說著,接連的是劇烈的無休止的咳嗽,康熙抬手護在胸口,氣力被猛咳消耗了一大半,終究沒有精力再開口,隻疲憊地揮了揮手讓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