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
李漁通過武後將牡丹從長安貶逐到洛陽的故事,塑造了牡丹倔強不屈的性格。人們當然不會把故事當作實事,但故事中牡丹形象的這種不畏強權、特立獨行的品行,著實令人肅然起敬。此文敘事說理,詼諧其表,莊重其裏。文章一開頭,作者現身說法,謂自己起初也對牡丹的花王地位不服,等到知曉牡丹因違抗帝王意旨在人間遭受貶斥的不幸境遇之後,遂大悟,牡丹被尊為花中之王理所當然:不加“九五之尊(花王),奚洗八千之辱”(牡丹從長安貶至洛陽,走了八千屈辱之路)?並且李漁自己還不遠數千裏,從“秦(陝西)之鞏昌,載牡丹十數本而歸”(至居住地南京),以表示對牡丹“守拙得貶”品行的讚賞、理解和同情。這段幽默中帶點兒酸楚的敘述,充滿著人生況味的深切體驗,字裏行間,既流露著對王者嗬天呼地、以“人”害“天”的霸權行徑的不滿;又表現出對權勢麵前不低頭的“強項”品格的崇敬和欽佩。
《梅》
你想知道中國人怎樣愛梅、怎樣賞梅嗎?請看李漁在本文中的描繪:山遊者必帶帳篷,實三麵而虛其前,帳中設炭火,既可取暖又可溫酒,可以一邊飲酒,一邊賞梅;園居者設紙屏數扇,覆以平頂,四麵設窗,隨花所在,撐而就之。你看,愛梅愛得多麼投入!賞梅賞得多麼優雅!倘若愛梅、賞梅能達到這種地步,梅如有知,應感激涕零矣。
在中國,梅花向以其傲視霜雪、高潔自重的品格而受到人們的喜愛。毛澤東詞雲:“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此即言其傲視霜雪;陸遊詞雲:“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此即言其高潔自重。梅花的這種品性,在中國古代特別受到某些文人雅士的推崇,林逋“梅妻鶴子”的故事是其典型表現。據宋代沈括《夢溪筆談》等書載,宋代錢塘人林逋(和靖),置榮利於度外,隱居於西湖的孤山,所住的房子周圍,植梅蓄鶴,每有客來,則放鶴致之。這就是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如果一個人能夠視梅為妻,那麼,其愛梅達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
《桃》
桃有兩種:一種以其果實滿足人的口腹之欲;一種以其美色令人悅目賞心。前者是物質的,後者是精神的。李漁所重,在後者。
桃色之美,酷似美人。酷似美人的什麼呢?酷似美人之麵,尤其酷似醉美人之麵,又尤其酷似會見情郎時的美人之麵。試想,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兒家,朝思暮想會見自己的心上人,一旦相見,激動、羞怯、喜悅,話難於啟口,手無處可放,白皙皙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白裏透紅,紅裏透白,酷似兩片桃紅。此時恐怕是她一生最漂亮的時候。
關於桃花,李漁還有一比:“色之極媚者莫過於桃,而壽之極短者亦莫過於桃,‘紅顏薄命’之說,單為此種。”在男權主義的社會裏,一般說女人的“命”是苦的。愈是漂亮的女人,“命”往往愈是苦。於是有“紅顏薄命”之說。李漁自己,一方麵是個男權主義者,另方麵又表現出對女人的深切同情,從桃花想到“紅顏薄命”的比喻,即是這種同情的流露。人真是最複雜的矛盾體。
《海棠》
如果說牡丹是生在富家大戶的、雍容華貴的、似乎因生性高貴而不肯屈從權威的(甚至像故事裏所說敢於違抗帝王旨意)大家閨秀;如果說梅花是傲霜鬥雪、風刀霜劍也敢闖的、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如果說桃花(李漁所說的那種未經嫁接的以色取勝的桃花)是藏在深山人未知的處女;那麼,秋海棠則好似一個出身農家的、貧寒的、纖弱可愛、嫵媚多情的待字少女。李漁正是塑造了秋海棠的這樣一種性格。他說,秋海棠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綽約可愛者,秋花肖美人之纖弱可憐者”。秋海棠無論什麼貧瘠的土地都能生長,“牆間壁上,皆可植之;性複喜陰,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棄之地也”。李漁還講了一個故事,更增加了秋海棠的可憐與可愛:“相傳秋海棠初無是花,因女子懷人不至,涕泣灑地,遂生此花,可為‘斷腸花’。”
《山茶》
山茶之可愛,一是其性,一是其色。
其性何如?它不像桂花與玉蘭那樣“最不耐開,一開輒盡”,而是“最能持久,愈開愈盛”,而且“戴雪而榮”。因此,李漁讚這種花為“具鬆柏之骨,挾桃李之姿,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
其色何如?李漁的描繪極妙:“由淺紅至深紅,無一不備。其淺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麵;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鶴頂之珠。可謂極淺深濃淡之致,而無一毫遺憾者也。”
李漁可謂山茶知音。難得!難得!
《草本第三》
李漁是一個人本主義者,於《草本第三》的這篇三百餘字的小序中亦可見之。他在講了一通人之有根與草之有根,其“榮枯顯晦、成敗利鈍”情理攸同的事例之後,發出這樣的感慨:“予談草木,輒以人喻。豈好為是嘵嘵者哉?世間萬物,皆為人設。”然而,在現代西方,類似李漁這樣以人為中心的人本主義(西方人稱之為“人類中心主義”)卻是被批判的對象。他們要批判人類的“自私自利”,他們主張非人類中心主義,提出超越人本主義或者說超越人道主義。其實,若講人與自然的關係,中國人比西方人更懂得“天人合一”,更尊重自然,更親近自然。中國人講“人道”與“天道”的一致,認為害“天”即害“人”。李漁亦如是。然而,在當今的世間,人是最高的智慧;在調理人與自然的關係時,人處於主導地位。這樣看來,人無疑是萬物的領袖。在宇宙曆史發展到現今這個階段上,隻有人是“文化的動物”,隻有人有道德,懂得什麼是價值,隻有人能夠意識到什麼樣的行為對人對物是“利”是“弊”,而且隻有人才能確定行為的最優選擇。那麼,現今能夠超越人道主義嗎?我看,難乎其難。人道主義本身尚未充分實現,何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