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外國人作旅遊廣告,除了“看在中國!”(要他們看我們的名勝古跡)之外,完全可以用大字寫出來:“吃在中國!”
中國人不但有吃的實踐,而且有吃的理論。李漁的《飲饌部》就是我國古代難得的代表作品,曆來受到人們的稱道。林語堂在《中國人的飲食》一文中比較中外飲食文化觀念之不同時寫道:“沒有一個英國詩人或作家肯屈尊俯就,去寫一本有關烹調的書,他們認為這種書不屬於文學之列,隻配讓蘇珊姨媽去嚐試一下。然而,偉大的戲曲家和詩人李笠翁卻並不以為寫一本有關蘑菇或者其他葷素食物烹調方法的書,會有損於自己的尊嚴。”林語堂所說的這本“烹調方法的書”,就是指的《閑情偶寄·飲饌部》。《飲饌部》共分“蔬食第一”八款、“穀食第二”五款、“肉食第三”十二款,約兩萬餘言,見解獨特而入情入理,文字洗練而風趣橫生,今選其中“筍”、“鵝”、“蟹”三款,以饗讀者。
《筍》
筍,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一種既美又雅的食品,李漁稱之為“蔬食中第一品”。李漁說“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鬆脆而已矣”,而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隻在一字之鮮”。筍,可謂集上述眾美於一身。筍之鮮美可口,無可比擬。如何烹調才能保持筍的鮮美呢?李漁概括為兩句話:“素宜白水,葷用肥豬。”白煮俟熟,略加醬油,乃至美之物;葷食則與肥豬肉一起烹之,甘而不膩。經李漁這麼一描述,令人饞涎欲滴。筍還很雅。李漁引蘇東坡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說明筍之雅;其實東坡在黃州還另有妙句:“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另外,據說齊白石曾畫竹一幅,陳寅恪在上麵題了蘇東坡上述四句五言詩之後,又寫道:要想不俗也不瘦,天天竹筍燉豬肉。梁實秋在《筍》一文中,也記述了類似的民謠: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筍煮肉。我看,筍之雅,大半是由文人雅士愛吃,從而沾了“雅氣”逐漸“雅”起來的。
《鵝》
鵝掌是一種美味,但讀了李漁所講製作鵝掌的故事,心有戚戚者良久。殺鵝之前,先將鵝足投入煮沸而滾燙的油盂,鵝痛欲絕,縱入池中,任其跳躍,複擒複縱,如是者四。經過四次在沸油中煎炸,鵝掌厚可徑寸,豐美可口。真是慘不忍睹。李漁在轉述了這個故事之後發了一通感慨:奈何“加若是之慘刑乎”?“以生物多時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為,況稍具婆心者乎?地獄者設,正為此人,其死後炮烙之刑,必有過於此者”。李漁的不忍之心,表現了一種可貴的人道主義精神。我想,如果我是食客,當我看了殺鵝前的這一幕之後,恐怕也很難舉得起筷子來。所謂“人同此心”者也。
《蟹》
蟹之美以及食蟹過程中的百般情致,簡直叫李漁說盡了。美到何種程度?“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李漁可謂嗜蟹如命。“蟹季”到來之前,先儲錢以待。自蟹初出至告竣,不虛負一夕、缺陷一時;同時,還要“滌甕釀酒,以備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釀”,甕名“蟹甕”,事蟹之婢稱為“蟹奴”(林語堂在《中國人的飲食》中說李笠翁自稱“蟹奴”,恐怕是記錯了)。而且,李漁認為食蟹必須自取自食。吃別的東西,可以別人代勞,唯蟹、瓜子、菱角三種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蠟,且似不成其為蟹與瓜子、菱角,而別是一物者。”吃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美。後來我讀到梁實秋一篇文章,題名《蟹》,也說到同李笠翁差不多的食蟹體驗。例如,他也說“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裏整隻的蒸”。並且,要自己動手。
《閑情偶寄·種植·頤養》
《種植部·木本第一》
李漁之前,我國早已有不少講花木的書,但像李漁這樣的文字卻不多見。童嶲教授《江南園林誌》中說:“吾國自古花木之書,或主通經,或詳治療。《爾雅》及《本草綱目》,其著者也。他若旨在農桑,詞關風月,則去造園漸遠。”童先生提到的其他著作還有:唐賈耽《百花譜》;宋範成大《菊譜》、《梅譜》,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趙時庚《金漳蘭譜》,王貴學《王氏蘭譜》,王觀《芍藥譜》,陳思《海棠譜》;明王象晉《群芳譜》,清初增為《廣群芳譜》,等等。
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既不是一部植物學的書,也不是一部博物誌的書,而且也不是一部純粹講園林美學的理論著作;在我看來,它更像一部小品文集,裏麵的一篇篇文章,都是以花木為題材,構思奇特、筆調輕鬆、文字優美、詼諧幽雅、情趣盎然的性靈小品。譬如《木本第一》的這篇小序,從草木性格講到人生哲理,啟人情致,發人深思,怡情益智,給人以美的享受。該部所載,幾乎篇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