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8)(2 / 3)

(二)李漁關於人體美的觀念,是中國的、東方的,這與西方大相徑庭。由於中、西社會曆史文化傳統的不同,造成了中、西關於人的美以及人體美的觀念和標準十分不同。人總是有精神和肉體兩個方麵。人的美總是要在精神和肉體二者統一中求之。總地說,中國於精神、肉體統一中更重精神,而西方於精神、肉體統一中更重肉體。最近我的一位朋友寫了一篇文章對此提出很好的見解。他認為,西方比較重視人的形體美,通過形體表現一種理想的觀念,如強健、和諧、勻稱、靜穆、偉大等等;這體現在藝術中特別是在古希臘、羅馬和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刻、繪畫中,即常常直接描寫裸體、讚美裸體,正如丹納《藝術哲學》中所說:“希臘人竭力以美麗的人體為模範,結果竟奉為偶像,在地上頌之為英雄,在天上敬之如神明。”而中國則比較重視人的精神美,即“內美”或“神韻”,追求一種理想的人格精神,對於人的形體美則比較忽視;這體現在藝術中,特別是中國古代造型藝術中,就很少直接表現裸體,藝術中的人體形象常常由衣冠把肢體遮蔽起來,並且大袖寬襟,以至看不清人體的線條和胖瘦,衣帶的飄逸代替了人體線條的流動,給人以超越感,即超越形體而進入一種精神境界。李漁關於人體美的論述,也體現了這些特點。他極少直接談到人的形體美、線條美,更是忌談裸體。他所談的,是人穿著衣服而能露出來的部分,如麵色、手足、眉眼等等;而且,他特別重視人的內美,在《風箏誤》傳奇中他借人物之口談到美人的標準:美人的美有三個條件,一曰“天資”、二曰“風韻”、三曰“內才”,有天資無風韻,像個泥塑美人;有風韻無天資,像個花麵女旦;但天資和風韻都有了也隻是半個美人,那半個,要看她的內才。在這裏,李漁固然沒有完全忽視人體的外在美(“天資”),但他所提出的美人的三個條件中,外在形體方麵三居其一,而內在精神方麵則三居其二(“風韻”、“內才”)。在本書中,他又特別強調了人的“態度”,而“態度”也是內美和內才,它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它雖“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但卻可以“使美者愈美,豔者愈豔,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無情者使之有情”。

談“肌膚”

李漁關於造成肌膚黑白之原因的說法顯然是不科學的。他所謂“多受父精而成胎者,其人之生也必白”,而多受母血者,其色必黑,這種觀點今天聽起來有點可笑;而三百年前的李漁則一本正經地宣揚他的這種“科學”道理。可見科學發展之神速!

按照現代科學,人們對人的皮膚已經有了比較精細地了解,並且用之於美容的實踐中去。中國家政出版社(台灣)1984年出版的《美容姿儀》中談到人的皮膚時這樣說:“皮膚占全身重量的百分之十五,可說是人體最大的器官。從前的醫生稱皮膚是‘內髒之鏡’或‘全身的告白’,在醫學界裏有‘皮膚反映出一切生命、生理的病理變化’之名言,我們也常聽說‘美麗的皮膚寓於健康的身體’,因此,皮膚可謂健康的晴雨表。”又說:“皮膚也有表情,例如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人,皮膚必呈悲傷黯淡的顏色;笑口常開,心胸磊落的人,皮膚富有光澤;生活散漫的人,皮膚必定粗糙不堪,所以皮膚與一個人的健康狀況和生活習慣有不可分的關係。”皮膚分表皮、真皮、皮下組織三部分;皮膚又分中性、油性、幹性、混合性、過敏性等五種。人們應該根據皮膚的這些特點和性質進行保養和美容。

這且按下不表。

現在我想要說的是李漁以白為美的觀念究竟有沒有普遍性。李漁說:“婦人嫵媚多端,畢竟以色為主……婦人本質,惟白最難。”在李漁看來,肌膚的白,是最漂亮的;而黑則不美。其實,這更多的代表了士大夫的審美觀念。士大夫所欣賞的女色,多養在閨中,“豢以美食,處以曲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少受風吹日曬,其膚色,當然總是白的。但這種白,又常常同弱不禁風的蒼白和病態聯係在一起,這在另一些人看來,未必美。譬如農家子弟,就不一定欣賞那種白。這是不同人群之間審美觀念上的衝突。19世紀俄國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與美學》中,曾分析過上流社會與農民審美觀念的差別,對我們不無啟發。他說:“辛勤勞動、卻不致令人精疲力竭那樣一種富足生活的結果,使青年農民或農家少女都有非常鮮嫩紅潤的麵色--這照普通人民的理解,就是美的第一個條件。豐衣足食而又辛勤勞動,因此農家少女體格強壯,長得很結實,--這也是鄉下美人的必要條件。‘弱不禁風’的上流社會美人在鄉下人看來是斷然‘不漂亮的’,甚至給他不愉快的印象,因為他一向認為‘消瘦’不是疾病就是‘苦命’的結果。”然而,上流社會的審美觀念則不同。“……病態、柔弱、萎頓、慵倦,在他們心目中也有美的價值,隻要那是奢侈的無所事事的生活的結果。蒼白、慵倦、病態對於上流社會的人還有另外的意義:農民尋求休息和安寧,而有教養的上流社會的人們,他們不知有物質的缺乏,也不知有肉體的疲勞,卻反而因為無所事事和沒有物質的憂慮而常常百無聊賴,尋求‘強烈的感覺、激動、熱情’,這些東西能賦予他們那本來很單調的、沒有色彩的上流社會生活以色彩、多樣性和魅力。但是強烈的感覺和炙烈的熱情很快就會使人憔悴:他怎能不為美人的慵倦和蒼白所迷惑呢,既然慵倦和蒼白是她‘生活了很多’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