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中國人的審美習慣則不同。中國人喜歡看有頭有尾的故事。所以,中國戲曲作家寫戲,往往著重尋找一個有趣的、有意義的故事,而不是象西方戲劇家那樣著眼於衝突。中國戲曲當然不是不要衝突,而是讓衝突包含在故事之中;西洋戲劇當然也不是不要故事,而是在衝突中附帶展開故事。由此,中國戲曲的開場(開端)往往不是像西洋戲劇那樣從戲劇衝突的開端開始,而是從整個故事的開端開始。李漁所說的“家門”、“衝場”,就是通過演員出場自報家門和定場詩、定場白,或“明說”或“暗射”,以引起故事的開頭。中國戲曲,特別是宋元南戲和明清傳奇,敘述故事總是從開天辟地講起,而且故事情節進展較慢,開端離高潮相當遠,結尾又離高潮相當遠,一部傳奇往往數十出,還要分上半部、下半部,整部戲演完,費時十天半月是常事,這就像中國數千年的農業社會那樣漫長。例如,李漁自己的傳奇《比目魚》,從開端到矛盾衝突展開到高潮(譚楚玉、劉藐姑二人雙雙殉情),演了整整十六出戲;然而達到高潮隻是戲的上半部,高潮之後又敷衍出許多情節,最後才走到結尾--這下半部又是整整十六出戲。所以,看中國戲,性急不得,你得慢悠悠耐著性子來,騎驢看唱本--慢慢走來慢慢瞧。正因為中國戲曲從開頭到結尾如此漫長,並且分上半部、下半部,所以,在上半部之末,有一個小結尾,“暫攝精神,略收鑼鼓,名為小收煞”,並且,通過“小收煞”留下一個“懸念”、“扣子”,“令人揣摩下文”,增加吸引力。這在西洋戲劇中是根本沒有的。在全劇終了,又有一個總的結尾,叫做“大收煞”。中國人喜歡看大團圓的結局,因此,“大收煞”如李漁所說要追求“團圓之趣”,所謂“一部之內,要緊腳色共有五人,其先東西南北各自分開,到此必須會合”。這種大團圓結局一般是一種喜劇結局,即使是悲劇,也往往硬是來一個喜劇結尾。何以如此?也許是因為中國人的心太善,看不得悲慘場麵,最向往美好結局;也許與中國傳統中一貫追求的“中和”境界有關。不管怎樣,在這一點上,中國戲曲與西洋戲劇講究對立鬥爭、喜愛悲劇又有明顯不同。中國戲曲多喜劇、多喜劇結尾,而西洋戲劇多悲劇、多悲劇結尾。
說到中國追求“中和”而西方講究“對立”,又引出中國戲曲與西洋戲劇“高潮”的差別。因追求“中和”,中國戲曲的“高潮”,往往更多地表現為矛盾激化中情感運行的內涵式的“情感高潮”;因講究“對立”,西洋戲劇的“高潮”,往往更多地表現為戲劇衝突邏輯發展中外露型的“邏輯高潮”。細細考察,中西戲劇的一係列差別,深深紮根於它們各自民族文化和審美心理結構的底層差異。
這是一個大題目,需要專門研究。
《填詞餘論》
金聖歎堪稱大家。尤其是在中國特有的“評點”(或稱“點評”)文字方麵,他是名副其實的第一把手。金聖歎的評點,高就高在富於深刻的哲學意味。這一點遠在李漁之上。你看他評《水滸》、評《西廂》,你會看到他對人生、對社會、對自然、對宇宙、對生、對死的深刻思考。李漁說“讀金聖歎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自有《西廂》以迄於今,四百餘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曆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聖歎”,並非溢美之詞。
然而,也的確如李漁所說:“聖歎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若論“優人搬弄”,李漁又在金聖歎之上。
明至清初數百年間,在戲曲方麵又懂創作又懂理論的、尤其是深知戲曲的舞台性特點的,當推李漁為第一人;李漁之後以至清末數百年間,亦鮮有過其右者。你看,李漁是這樣寫戲的:“笠翁手則握筆,口卻登場,全以身代梨園,複以神魂四繞,考其關目,試其聲音,好則直書,否則擱筆,此其所以觀聽鹹宜也。”這使我想起徐渭《南詞敘錄》中所記高明(則誠)寫《琵琶記》的情形:“相傳:則誠坐臥一小樓,三年而後成。其足按拍處,板皆為穿。”如果徐渭所說真是如此,那麼高明在寫戲方麵的確是十分高明的。然而,我認為李漁比高明更勝一籌,更高明。高明寫戲,注意了音律(以足按拍);而李漁,不但注意音律、關目等等,而且還特別注意了“隱形演員”和“隱形觀眾”(姑且借用接受美學中“隱形讀者”的“隱形”這個術語)。他寫戲,完全把自己設身於“梨園”之中,“既以口代優人”(隱形演員),“複以耳當聽者”(隱形觀眾),這樣,作家、演員、觀眾三堂會審,“考其關目,試其聲音”,“詢其好說不好說,中聽不中聽”,哪有寫不出“觀聽鹹宜”的好戲來的道理呢?李漁的這個寫戲理論,即使拿到今天,也是十分精到的,值得現在的戲劇作家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