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情偶寄·科諢第五》
《科諢第五》
戲曲中插科打諢並非“小道”,也非易事。李漁把它比作“看戲之人參湯”,乃取其“養精益神”之意。這個比喻雖不甚確切,卻很有味道。
科諢是什麼?表麵看來,就是逗樂、調笑;但是,往內裏想想,其中有深意存焉。人生有悲有喜,有哭有笑。悲和哭固然是免不了的,喜和笑也是不可缺少的。試想,如果一個人不會笑、不懂得笑,那將何等悲哀、何等乏味?現在姑娘們找對象,就常常喜歡找那種有幽默感的。因此,會笑乃是人生的一種財富。戲劇的功能之一就是娛樂性;娛樂,就不能沒有笑。戲曲中的笑(包括某部戲中的插科打諢,也包括整部喜劇),說到底也是基於人的本性。但是,觀眾笑什麼?為什麼笑?如何引他們發笑(總不能像相聲裏所說的,觀眾本不想笑,硬是去咯吱他讓他發笑吧)?這裏麵大有學問。笑有不同種類、不同性質、不同內涵。譬如有純生理的笑,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的笑、用手咯吱使人發笑等等即屬此類;但人的大多數笑都有社會的、文化的意義。有無意識、下意識的笑,但大多數笑是有意識的。有肯定性的、讚許的笑,但有相當多的笑是否定性的、像刀子一樣尖利的。有的笑是愛,有的笑是恨。有的笑是笑自己,有的笑是笑別人。有的自以為是笑別人,實際上是笑自己,果戈裏《欽差大臣》演到最後,演員指著滿場笑著的觀眾說:“你們是在笑自己!”笑的樣子也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微笑、大笑、狂笑、傻笑、抿著嘴笑、咧開口笑、低著頭笑、仰著臉笑、捧腹而笑、擊掌而笑、嘻嘻而笑、吃吃而笑、強笑、苦笑、訕笑、淫笑、冷笑、陰笑、奸笑、蠢笑、天真的笑、羞澀的笑、會心的笑、得意的笑、放肆的笑、無聊的笑、刻薄的笑、挖苦的笑、憂鬱的笑、開心的笑、皮笑肉不笑、含著眼淚笑、低三下四的笑、無可奈何的笑、連諷帶刺的嘲笑、歇斯底裏的瘋笑……那麼,戲曲中的笑是什麼樣的笑?我想,這種笑就其種類、性質、內涵和形態來說,應該是比較寬泛的;現實中自然狀態的一切笑都可以作為它的原料。但是,它有一個最低限,那就是經過戲曲家的藝術創造,它必須是具有審美意味的、對人類無害有益的。這是戲曲中笑的起跑線。從這裏起跑,戲曲家有著無限廣闊的創造天地,可以是低級的滑稽,可以是高級的幽默,可以是正劇裏偶爾出現的笑謔(插科打諢),可以是整部精彩的喜劇……當然,不管是什麼情況,觀眾期盼著的都是藝術精品,是戲曲作家和演員的“絕活”。
李漁在《科諢第五》的四款中所探討的就是這個範圍裏的部分問題。前兩款,“戒淫褻”和“忌俗惡”,是從反麵對科諢提出的要求,要避免低級下流和庸俗不堪--這個問題現在仍然是需要注意的,有的戲,喜歡用些“贓話”和“贓事”(不堪入目的動作)來引人發笑,實在是應該禁戒的惡習。後兩款,“重關係”和“貴自然”,是從正麵對科諢提出的要求,要提倡寓意深刻和自然天成,“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他所舉“簡雍之說淫具”和“東方朔之笑彭祖麵長”,雅俗共賞,非常有趣,的確是令人捧腹的好例子。
《格局第六》
談到“格局”,中國戲曲與西洋戲劇雖有某些相近的地方,但又顯出自己的民族特色。一部完整的戲劇,總是有“開端”、“進展”、“高潮”、“結尾”等幾個部分,無論中國戲曲還是西洋戲劇大致都如此。但是如何“開端”,如何“進展”,“高潮”是怎樣的,“結尾”又是何種樣態,中、西又有明顯的不同。李漁《格局第六》中所談五款“家門”、“衝場”、“出腳色”、“小收煞”、“大收煞”,總結的純粹是中國戲曲的藝術經驗。其中,“家門”和“衝場”,談戲曲的“開端”;“出腳色”涉及戲曲“進展”中的問題;“小收煞”和“大收煞”談戲曲的“結尾”。與西洋戲劇相比,不但這裏所用的術語很特別,而且內涵也大相徑庭。
我們不妨將二者加以對照。
西洋戲劇的所謂“開端”,是指“戲劇衝突的開端”,而不是中國人習慣上的那種“故事的開端”。開端之後隨著衝突的迅速展開和進展很快就達到高潮,而高潮是衝突的頂點,也就意味著衝突的很快解決,於是跟著高潮馬上就是結尾。例如古希臘著名悲劇《俄狄浦斯王》,開端是忒拜城發生大瘟疫,衝突很快展開並迅速進展,馬上就要查出造成瘟疫的原因--找到殺死前國王的凶手,而找到凶手(俄狄浦斯王自己),也就是高潮,緊接著就是結尾,全劇結束,顯得十分緊湊。至於故事的全過程,衝突的“前史”,如俄狄浦斯王從出生到弑父、娶母、生兒育女……則在劇情發展中通過人物之口補敘。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更是善於從收場處開幕,然後再用簡短的台詞說明過去的事件。全劇從開端到結尾,寫了兩天多一點時間,衝突展開得很迅速,高潮後也不拖泥帶水。一部西洋戲劇,其舞台時間一般都隻有兩三個小時,戲劇家就要讓觀眾在這兩三個小時內,看到一個戲劇衝突從開端到結尾的全過程。所以,西方戲劇家寫戲,認為關鍵在於找到戲劇衝突,特別要抓住衝突的高潮。而高潮又總是連著結尾。找到衝突的高潮和衝突的解決(結尾),一部戲劇自然也就瓜熟蒂落。因此,西方戲劇家往往從結尾寫起。美國劇論家約翰·霍華德·勞遜《戲劇與電影的劇作理論與技巧》中介紹了一些戲劇作家的寫作經驗談。小仲馬說:“除非你已經完全想妥了最後一場的運動和對話,否則不應動筆。”伊·李果夫說:“你問我怎樣寫戲。回答是從結尾開始。”皮·惠爾特說:“在結尾處開始,再回溯到開場處,然後再動筆。”這樣寫出來的戲,其格局的各個環節自然連接得十分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