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5)(3 / 3)

由此,我驚歎李漁的才智。

《詞別繁簡》

“詞別繁簡”和後麵的“文貴潔淨”,這兩款前後照應,談賓白如何做到“繁”、“簡”得當;其中道理也適用於整個戲曲和一切文章的寫作。我又一次驚服李漁的高明!他的許多觀點拿到今天也是十分精彩的。

何為“繁”,何為“簡”?這不能簡單地以文字多少而論。李漁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多而不覺其多者,多即是潔;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蕪。”譬如,由“詩三百”一般四言數句之“簡”,到“楚辭”,特別是屈原《離騷》一般六言、七言,數十句、數百句之“繁”;由《左傳》、《國語》每事數行、每語數字之“簡”,到《史記》、《漢書》一事數百行,洋洋千言、萬言之“繁”,人們既不感到前者太“少”,也並不覺得後者太“多”,這就是它們寫得都很“潔淨”、精粹,話說得得當,恰到好處,沒有多餘的東西。如果以為話說得愈多愈好,文章寫得愈長愈好,“唱沙作米”、“強鳧變鶴”,雜蕪散漫,廢話連篇,如現在某些電視連續劇那樣,一集的內容硬拉為兩集、三集,一部連續劇非要數十集、上百集才完,那真是讀者和觀眾的災難!

必須學會以“意則期多,字惟求少”的標準刪改文章。李漁說:“每作一段,即自刪一段,萬不可刪者始存,稍有可刪者即去。”“凡作傳奇,當於開筆之初,以至脫稿之後,隔日一刪,逾月一改,始能淘沙得金……”魯迅和許多外國大作家也說過差不多同樣的話。魯迅主張把一切多餘的字、詞、句都毫不可惜地刪去,並且盡量不用形容詞;寧肯把小說壓縮為速寫,絕不肯把速寫拉成小說。列夫·托爾斯泰說,“應該毫不惋惜地刪去一切含糊、冗長、不恰當的地方”;“緊湊常常能使敘述顯得更精彩。如果讀者聽到的是廢話,他對它就不會注意了”。契訶夫說:“寫作的技巧,其實並不是寫作的技巧,而是……刪掉寫得不好的地方的技巧。”“把每篇小說都改寫五次,縮短它。”“寫得有才華就是寫得短。”

修改和刪節的結果,就是使得每個字、每個詞、每句話,都用得是地方,即李漁所謂“犬夜雞晨,鳴乎其所當鳴,默乎其所不得不默”。有時候,說不如不說,多說不如少說。列夫·托爾斯泰說:“與其說得過分,不如說得不全。”語言的錘煉工夫是一個很苦的過程。福樓拜談到他寫作的情況時這樣說:“轉折的地方,隻有八行……卻費了我三天。”“已經快一個月了,我在尋找那恰當的四五句話。”中國古代詩人為了錘煉語言也費盡心機:“兩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賈島),“隻將五字句,用破一生心”(李頻),“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盧延讓),“日日為詩苦,誰論春與秋”(歸仁和尚)。還有那個為寫詩而嘔心瀝血的李賀。《新唐書·李賀傳》中說,李賀每天一早騎一瘦馬出門,一路吟哦,得句便寫在紙條上投入囊中,暮歸,再補足成一首首詩。他母親十分心疼,說:“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少用方言》

使用方言,的確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李漁當年不主張使用方言,是為了戲曲能夠讓不同地區的觀眾都聽得懂。然而方言有時也可以成為塑造形象的有效手段,在現代戲劇、相聲、小品中尤其如此。例如大家所熟悉的牛群等人說的相聲,就用江蘇方言塑造了一個公款吃喝的“科長”形象,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黃宏、宋丹丹的小品《超生遊擊隊》中的東北方言也收到很好的審美效果。所以,使用方言的功過是非須具體辨析,不可一概而論。

我最感興趣的是李漁在這一節無意中觸及到了創作的一個重要問題,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他是從對《孟子》中“褐”字如何釋義悟出這個道理來的。李漁認為連博學如朱熹者,對“褐”字也未能甚解,原因何在?在於朱熹生活在南方而不了解北方的生活。李漁遊曆西北,見“土著之民,人人衣褐”,才知道《孟子》“自反而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中“褐”之真義。原來,當地土著,以此一物而總“衫裳襦褲”,“日則披之當服,夜則擁以為衾”,是以“寬博”。由此,李漁幡然大悟:“太史公著書,必遊名山大川,其斯之謂歟!”

創作無絕竅,生活是基礎。大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當然,有了生活並不一定就能創作出好作品來;但是沒有生活肯定不會有好作品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