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4)(1 / 3)

人物的“心”,是在人的生活踐履中,在社會磨難下,生成的。戲劇家不可不知之,作家不可不知之。我們可以國學大師吳宓為例。吳先生一歲喪母,“對生母之聲音笑貌,衣服儀容,並其行事待人,毫無所知,亦絕不能想象,自引為終身之恨雲”。這種遭遇使他常懷“悲天憫人之心”,對草木生靈寄予愛憐之情。《吳宓自編年譜》中記述了他的這種性情,其中一段是這樣的:“駕轅之騾黃而牡,則年甚老而體已衰。其尾骨之上麵……露出血淋漓之肉與骨。車夫不與醫治,且利用之。每當上坡、登山、過險、出泥,必須大用力之處,車夫安坐轅上,隻須用右手第二、三指,在騾尾上此一塊輕輕挖掘,則騾痛極……惟有更努力曳車向前急行……”這匹老騾幾經折磨,終於倒地,即使“痛受鞭擊”,亦不能站立,隻好“放聲作長鳴,自表之所苦,哀動行路”。一時或路過或休息之騾馬,“約共三四十匹,一齊作哀聲以和之”,“亦使宓悲感甚深”!

隻有了解了人物的這種生活經曆,才能掌握他的“心”,才能寫出他的個性化的語言。

《閑情偶寄·音律第三》

《音律第三》

在上麵這段文字裏,李漁不無矯情地訴說著填詞之“苦”。李漁所訴之“苦”,無非是說創作傳奇要受音律之“法”的限製,而且強調傳奇的音律之“法”比其他種類(詩、詞、文、賦)更為苛刻,是一種“苛法”,因此,“最苦”“莫如填詞”。其實,詩、詞、歌、賦,各有各的苦處和難處,豈獨填詞製曲?讀者玩味這段文字,當體察笠翁苦心:把“填詞”說得越難,就越能顯出戲曲家才能之高,所謂“能於此種艱難文字顯出奇能,字字在聲音律法之中,言言無資格拘攣之苦,如蓮花生在火上,仙叟弈於桔中,始為盤根錯節之才,八麵玲瓏之筆”者也。

說到這裏,使我想起現代大詩人聞一多先生關於寫詩的一個著名比喻:帶著鐐銬的跳舞。其實,不隻寫詩如此;填詞、製曲、作文、畫畫,沒有一件不是帶著鐐銬跳舞。再擴而大之,人按照規則做事,沒有一件不是帶著鐐銬跳舞。再擴而大之,人類一切文明活動,無一不是帶著鐐銬跳舞。人類誕生之前的大自然,其本身作為純粹的“天”,沒有“鐐銬”,但也沒有文明;一有了“人”,為了利於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便有了維護生存和發展的人為的規則,即“鐐銬”,但這“鐐銬”(規則)卻是文明的標誌。這是多麼無可奈何的事情啊!有人不喜歡文明“鐐銬”的製約。如莊子認為“馬四足”,是“天”,沒有“鐐銬”;“牛穿鼻”,是“人”(即荀子所說的“偽”,即人為),加上了“鐐銬”;他反對“牛穿鼻”而讚賞“馬四足”,主張返璞歸真,回歸自然。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也把文明(“人”)與本能(“天”)對立起來,認為心理疾病常常是“超我”的理性(即文明的“鐐銬”)對“本我”的非理性(即自然本能)的壓抑、束縛的結果。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之一馬爾庫塞寫了一本書叫做《愛欲與文明》,吸收而又修正了弗洛伊德的思想,提出有一部分“文明”(理性、規則、“鐐銬”)並不與人的“愛欲”(非理性、原始的本能)相矛盾,文明並不必定壓抑本能。但,這是將來的事,未來社會將會有一種沒有壓抑的文明、與本能相一致的文明誕生出來。然而迄今為止的人類,卻一直是以文明規則(“鐐銬”)去製約、規範、束縛自然本能,從而求得發展和進步。人類文明史,就是帶著越來越精製的鐐銬跳舞,而跳得越來越自由的曆史。

但願人們不會誤認為我是在鼓吹或讚美“奴隸思想”。我隻是不想自己提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而已。

古來填詞製曲者,確實有帶著鐐銬跳舞而跳得很自由、很美的。譬如馬致遠雜劇《漢宮秋》第三折這段唱詞:

(梅花酒)……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鹹陽。返鹹陽,過宮牆;過宮牆,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

這裏的疊字和重句,用得多好!韻也壓得貼。字字鏗鏘,句句悅耳,而且一句緊似一句,步步緊逼,絲絲緊扣,非常真切地表現了主人公的神情。

還有王實甫《西廂記·哭宴》中鶯鶯這段唱:

(正宮·端正好)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金聖歎《第六才子書》(金批《西廂》)中在這段唱詞後麵批道:“絕妙好辭。”的確是絕妙好辭!用字,用詞,音律,才性,寫景,抒情……渾若天成,可謂千古絕唱。

也有帶著鐐銬跳舞跳得不好的。如李漁認為李日華所改編之《南西廂》便是“玷西廂名目者此人,壞詞場矩度者此人,誤天下後世之蒼生者,亦此人也”。李漁之前之後,還有陸采、徐複祚、李調元諸人,對李日華《南西廂》亦頗有微詞。

但是,也有為李日華辯護者,明末《衡曲麈譚》中說:“王實甫《西廂》……日華翻之為南,時論頗弗取。不知其翻變之巧,頓能洗盡北習,調協自然,筆墨中之爐冶,非人官所易及也。”從曆史事實看,李日華《南西廂》不但數百年來頻頻上演,而且屢被選本(《六十種曲》等)所收,通行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