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2)(3 / 3)

傳奇,作為戲,總有它不“真實”、不“正經”的一麵,即“無實”性、“寓言”性、遊戲性、玩笑性、愉悅性、虛幻性、假定性、想象性。倘若把傳奇中所寫的人和事,都看作實有其人、實有其事,那真是愚不可及的傻冒兒,至少他於傳奇、於戲曲、於藝術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可中外古今,卻偏偏有不少這樣的傻冒兒,即李漁當年所說“凡閱傳奇而必考其事從何來、人居何地者,皆說夢之癡人”。李漁在前麵《戒諷刺》中所說的那個把《琵琶記》當作諷刺真人“王四”(“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於其上”)的人,就是這樣的“癡人”、傻冒兒。還有《音律第三》中提到的那個手中拿著“崔鄭合葬墓誌銘”、要李漁修改《西廂記》的魏貞庵相國,也是不折不扣的“癡人”、傻冒兒。外國也有。德國美學家萊辛《漢堡劇評》第24篇就曾說到這種人:“手裏拿著曆史年表來研究詩人的作品,把詩人引到曆史的法庭麵前,讓他對作品中每一個日期,每一個偶然提到的事物,甚至那些連曆史本身也對之抱懷疑態度的人物提出證據來,那就是誤解了詩人和詩人的職務。”世間此類傻冒兒如此之多,所以弄得戲劇家、作家常常不得不聲明“本劇(或本小說)純屬虛構”雲雲。李漁也要在自己的傳奇之首刻上誓詞:“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於有托;抹淨醜以花麵,亦屬調笑於無心;凡以點綴詞場,使不岑寂而已。但慮七情以內無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幻設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喬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無基之樓閣,認為有樣之葫蘆?是用瀝血鳴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指,甘為三世之喑,即漏顯誅,難逋陰罰。此種血忱,業已沁入梨棗,印政寰中久矣。而好事之家,猶有不盡相諒者,每觀一劇,必問所指何人。”其實,何必如此信誓旦旦的表白?對這種傻冒兒,不予理睬可矣。

然而,我們在看到傳奇的不“正經”、不“真實”的一麵的同時,還必須看到傳奇的十分正經、嚴肅,十分真實、可信的一麵。原來,傳奇的不“正經”中包含著正經,不“真實”中包含著真實。傳奇的正經是藝術的正經,傳奇的真實是藝術的真實。這藝術的正經,往往比生活的正經還正經;這藝術的真實,往往比生活的真實還真實。你看關漢卿《竇娥冤》中那社會惡勢力使竇娥所遭受的冤屈,簡直是天理難容。劇作家通過竇娥呼天號地所唱出來的那些冤情,真個是感天地、泣鬼神!雖然戲中所寫,並不一定是現實中“曾有的實事”,但卻是生活中必然“會有的實情”。這就是藝術的真實。你再看王實甫《西廂記》中鶯鶯、張生在紅娘幫助下那段曲折的愛情,天底下凡是娘胎肉身、具有七情六欲者,無不受其感動、為之動情。曆來封建腐儒罵《西廂記》是淫書。金聖歎出來打抱不平:“有人來說《西廂記》是淫書,此人後日定墮拔舌地獄。何也?《西廂記》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從有此天地,他中間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自己劈空結撰而出。若定要說是一個人做出來,聖歎便說,此一個人即是天地現身。”還說:“人說《西廂記》是淫書,他止為中間有此一事(指男女之事--引者)耳。細思此一事,何日無之,何地無之。不成天地中間有此一事,便廢卻天地耶?細思此身自何而來,便廢卻此身耶?一部書有如許灑灑洋洋無數文字,便須看其如許灑灑洋洋是何文字,從何處來,到何處去。”愛情乃人間之至情。《西廂記》成功地寫了這種至情,乃是天底下最正經的事。某些人視為不“正經”,其實正如金聖歎所說,“文者見之為之文,淫者見之為之淫耳”,它比那些視它不“正經”的正人君子心目中的“正經”還要正經。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為什麼藝術的真實比生活的真實還要真實?這是因為藝術的真實是經過批沙淘金所淘出來的黃金,是經過冶煉鍛打所造出來的鋼鐵,是生活真實之精。藝術真實的這種創造、生成過程,就是現代美學、特別是現實主義美學所講的典型化過程。李漁當年還不懂典型化這個詞,但他所說的一些話,卻頗合今天我們所謂典型化之意。“欲勸人為孝,則舉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紀,則不必盡有其事,凡屬孝親所應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猶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餘表忠表節,與種種勸人為善之劇,率同於此。”今天的現實主義藝術家在創造人物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