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1)(3 / 3)

《立主腦》

“主腦”這個術語,在中國古典劇論中為李漁第一個使用(明王驥德《曲律》、徐複祚《三家村老委談》中有“頭腦”一詞,與笠翁之“主腦”雖有聯係而不相同),創建之功,不可磨滅。前麵我們曾講到,李笠翁這個老頭兒就是喜歡“自我作古”。此處“古”者,“祖”也。所以,“作古”的意思就是“當老祖宗”。笠翁老兒不過活了七十歲,“以我為祖”的夢做了一輩子;而且他也的確時時把這個夢變成現實,創造了不少“老子天下第一”。這是十分可貴的精神,也是人之本性。正是賴此,人類才能繁衍、發展。若是人人都像老子(老聃,姓李名耳)那樣“不為天下先”,人類大約仍在茹毛飲血。

李漁之“主腦”,有兩個意思:一是“作者立言之本意”(今之所謂“主題”、“主旨”);一是選擇“一人一事”(今之所謂中心人物、中心事件)作為主幹。

這符合戲曲藝術的本性。眾所周知,中國戲曲和外國戲劇都要受舞台空間和表演時間的雙重限製,單就這一點而言,遠不如小說那般自由。正如狄德羅在《論戲劇詩》中所說:“小說家有的是時間和空間,而戲劇作家正缺乏這些東西。”而中國戲曲咿咿呀呀一唱就是半天,費時更多,也就更要惜時。所以,戲曲作家個個都是“吝嗇鬼”,他們總是以寸時寸金的態度,在有限的時空裏,在小小的舞台上,十分節省、十分有效地運用自己的藝術手段,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藝術魅力。在戲曲結構上,就要求比小說更加單純、洗練、凝聚、緊縮。李漁“立主腦”、“一人一事”的主張於是應運而生。

李漁此論,真真是“中國特色”。西方古典劇論也有自己的主張,與中國可謂異曲同工,這就是“古典主義”的“三一律”。曹禺在1979年第3期《人民戲劇》的《曹禺談〈雷雨〉》一文中說:“‘三一律’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雷雨》這個戲的時間,發生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內,時間統一,可以寫得很集中。故事發生的地點是在一個城市裏,這樣容易寫一些,而且顯得緊張。還有一個動作統一,就是在幾個人物當中同時挖一個動作、一種結構,動作在統一的結構裏頭,不亂搞一套,東一句、西一句弄得人家不愛看。”

我建議讀者諸君把“立主腦”一款與後麵的“減頭緒”一款參照閱讀。“立主腦”與“減頭緒”實則是一體兩麵:從正麵說是“立主腦”,從反麵說則是“減頭緒”。李漁說:“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荊’、‘劉’、‘拜’、‘殺’(《荊釵記》《劉知遠》《拜月亭》《殺狗記》)之得傳於後,止為一線到底,並無旁見側出之情。三尺童子觀演此劇,皆能了了於心,便便於口,以其始終無二事,貫串隻一人也。”顯然,“減頭緒”是“立主腦”的必要條件,不減頭緒,無以立主腦。

當然,立主腦、減頭緒,也不能絕對化。一絕對化,變成公式,則成謬誤。

我還想指出一點,李漁的“立主腦”、“減頭緒”及其他有關戲曲結構的主張,與他之前傳統文論的重大不同在於,這是地地道道的戲曲敘事理論。說到這裏,我想順便提及中國古典文論的三個發展階段:明中葉以前,主要是以詩文為主體的抒情文學理論,此為第一階段;明中葉以後,自李贄、葉晝起到清初的金聖歎諸人,建立並發展了敘事藝術理論,但那主要是敘事文學(小說)理論,此為第二階段;至李漁,才真正建立和發展了敘事戲曲理論,此為第三階段。此後,這三者同時發展,並互相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