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1)(2 / 3)

第二部分(自“填詞首重音律”至前言終了約七百字),才專談結構問題。李漁是一個喜歡“自我作古”、敢於反傳統的人。這段文字比較突出地表現了李漁的理論獨創性。當然,反傳統不是不要傳統,獨創不是瞎創。在李漁之前,也有人談到戲曲結構。最著名的就是明代王驥德《曲律》之《論章法》中的一段話:“作曲,猶造宮室者然。工師之作室也,必先定規式,自前門而廳、而堂、而樓,或三進、或五進、或七進,又自兩廂而及軒寮,以至廩庾、庖湢、藩垣、苑榭之類,前後、左右、高低、遠近,尺寸無不了然胸中,而後可施斤斫。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數,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後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後可施結撰。”還有淩蒙初《譚曲雜劄》:“戲曲搭架(即指結構、布局--引者),亦是要事,不妥則全傳可憎矣。”祁彪佳《曲品》:“作南傳奇者,構局為難,曲白次之。”但是,他們談的,一是比較簡略,一是往往把戲曲當作詩文,以詩文例解戲曲,而不把戲曲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看待,沒有突出戲曲的特點。李漁顯然吸收了他的前輩的某些優秀論點而加以發展、創造。李漁的“獨先結構”,不是像前人那樣擺脫不掉詩文“情結”,而是高舉著戲曲獨立(不同於詩文)的大旗,自覺而充分地考慮到戲曲作為舞台敘事藝術的特點。因為戲曲不是或主要不是案頭文字,它重在演出。演員要麵對著觀眾,當場表演給他們看,唱給他們聽。所以戲曲結構既要緊湊、簡練,又要曲折動人,總之,要具有能夠抓住人的手段和魅力。這就要求戲曲作家從立意、構思的時候起即煞費苦心,在考慮詞采、音律等問題之前首先就特別講究結構、布局,即李漁所謂“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經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製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袖手於前,始能疾書於後”;“有奇事,方有奇文”,“命題”佳,才能“揚為繡口”。

這也就是“結構第一”的道理。

《戒諷刺》

這一款的主旨是談“文德”。

中華民族是一個道德文明特別發達的民族。如果說古代西方文明最突出的是一個“真”字,那麼,古代中國文明最突出的則是一個“善”(道德)字。我們的古人(主要是儒家)特別講究“內聖外王”。所謂“內聖”,其中一個重要因子甚至可以說核心因子就是道德修養。聖人必然是道德修養極高的人。自身道德修養高(再加上才、膽、識等其他條件),威望就高,便能一呼百應,成就一番“王”業。倘“內”不“聖”(無德、缺德),那麼,“外”也就“王”不起來。

所以,按照中華民族的傳統,無論哪行哪業,為人處事首先要講的就是“德”。除了“王者”要有“為王之德”以外;其他如寫史的,要有“史德”;作文的,要有“文德”;唱戲的,要有“戲德”;經商的,要有“商德”;為官的,要有“政德”……甚至,連很難同道德二字聯係起來的小偷,都有他們那個“行業”的“道德”規範。關於“史德”,中國古代就有董狐、南史這樣非常光輝的樣板。春秋時晉國史官董狐不怕威脅直書“趙盾弑其君”,一直被人們稱道;春秋時齊國史官南史,在聽到大夫崔杼弑君(莊公)、而太史兄弟數人前仆後繼直書“崔杼弑其君”先後被殺後,仍然執簡前往,準備冒死書寫,也是曆代史家的典範。這就是不畏強暴而“秉筆直書”的“史德”。

李漁倡導的是“文德”。他反對以“文”(包括戲曲)為手段來“報仇泄怨”,達到私人目的:“心之所喜者,處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變以淨醜之形,且舉千百年未聞之醜行,幻設而加於一人之身,使梨園習而傳之,幾為定案,雖有孝子慈孫,不能改也。”他提出,“凡作傳奇者,先要滌去此種心腸,務存忠厚之心,勿為殘毒之事”;“以之勸善懲惡則可,以之欺善作惡則不可”。這就是“文德”。中國古代曆來將“道德”與“文章”連在一起,並稱為“道德文章”,這實際上內涵著對“文德”的提倡和遵從。寫文章的第一要務是“修德”,至於“練意”、“練句”、“練字”,當在其次。道德好是文章好的必要條件。德高才會文高。有至德才會有至文。屈原的《離騷》之所以成為千古絕唱,文天祥的《正氣歌》之所以感人肺腑……中國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上那些光輝篇章之所以曆久而彌新,根本原因在於這些詩詞文章是它們的作者道德人格的化身。未有其人缺德敗行,而其文能流傳千古者。魯迅的文章之最使我感動者,在於他的文中能令人見出其真誠的人格,特別是他無情的解剖自己(看到自己“皮袍下麵的小”)。巴金的可敬,也特別在於他敢於講真話(有“講真話的大書”五集《隨想錄》為證)。對於巴老來說,講真話不隻是“敢不敢”的膽量問題,而是他的道德人格的真實流露問題,所謂“君子坦蕩蕩”是也;正如李漁在《〈覆瓿草〉序》中談到人品與文品的關係時所說:“未讀其文,先視其人……其人為君子,則君子之言矣。”巴金,真君子也。李漁說:“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而後鬼神效靈,予以生花之筆,撰為倒峽之詞,使人人讚美,百世流芳;傳非文字之傳,一念之正氣使傳也。五經、四書、左、國、史、漢諸書,與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試問當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輕薄之子,廁於其間乎?”的確如此。當然,“文德”是曆史的、具體的;時代不同,“文德”的標準不會完全相同。我們今天的作家應當繼承曆代作家優秀“文德”傳統,不欺世、不媚俗、不粉飾、不誹謗、不為美言所誘惑、不為恫嚇所動搖,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以徹底的唯物主義精神做人和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