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讀《閑情偶寄》劄記(1)(1 / 3)

《閑情偶寄》是清初文人李漁的一部所謂寓“莊論”於“閑情”的“閑書”。該書力圖避免“莊論”、“正告”而采用輕鬆愉快的“閑情”筆調來增加文章的吸引力,絕不板著麵孔教訓人、講大道理。即使本來十分枯燥的理論問題,如《詞曲部》和《演習部》等專講戲曲理論的部分,也能講得有滋有味,風趣盎然,沒有一般理論文字的那種書卷氣,更沒有道學氣。《閑情偶寄》給人的一個突出感受是它的平易近人的人情味和濃重的“市井”氣、“江湖”氣,而且這兩者是融合在一起的:他文章中的“人情”不是隱逸在山林中的冰清玉潔的“逸情”,也不是窗明幾淨的書齋裏的“雅情”,而往往是世俗的“市井”情、“江湖”情。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李漁是一個“江湖”文人、“市井”文人,或者說,是舊社會裏常說的那種“跑碼頭”的文人。李漁繼承了明代“性靈”小品的傳統,他的許多散文,多與“性靈”小品的格調相近,不著意於“載道”,而努力於言事、抒情。不過,比起他的前輩,李漁“市井”氣、“江湖”氣有餘而“雅”氣、“文”氣不足;圓滑、媚俗有餘而狂狷、尖銳不足。之所以如此者,不是或主要不是個人性情所致,乃時代、社會使然。李漁自己把《閑情偶寄》視為得意之作。這部書包括《詞曲部》、《演習部》、《聲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飲饌部》、《種植部》、《頤養部》等八個部分,內容豐富,涉及麵很廣。其中相當大的篇幅論述了戲曲、歌舞、服飾、修容、園林、建築、花卉、器玩、頤養、飲食等藝術和生活中的美學現象和美學規律。把李漁看作中國古代最傑出的戲劇美學家、園林美學家和儀容美學家之一,是符合實際的。他當之無愧。

今把閱讀《閑情偶寄》的感受和隨想信手記下,以就教於廣大讀者。本文的各小標題是《閑情偶寄》正文各部分的標題,我的每段文字即是對《閑情偶寄》該部分的評點,讀者若能對照《閑情偶寄》原文閱讀我的評點,更佳。

《閑情偶寄·詞曲部·結構第一》

《結構第一》前言

《閑情偶寄》既然是談“閑情”的“閑書”,則人生中凡“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之外而涉及所謂“閑事”、“閑情”者,無論飲食、起居、談天、說地、遊玩、娛樂、頤養、保健、戲曲、音樂、園林、山石、字畫、骨董、種花、養鳥、服飾、修容(美容)以至當時的選姬買妾、品頭論足等等,自然都可包括在內;然而,內容如此廣泛,頭緒如此雜亂,從何說起?在一般人看來,確如“老虎吃天,無處下口”。李漁不愧文章高手。你看他就像一個紡織巧匠,一團亂麻似的材料,在他手中變成清清爽爽的經線和緯線,條條縷縷,絲毫不亂。他輕巧靈活地穿梭引線,有條不紊地織出《閑情偶寄》這樣一匹花紋清晰的“錦緞”,這樣一部“雜”而有序的“生活小百科”。一看目錄,讀者便可感到這部書章法嚴密,匠心獨運,非尋常散亂“閑書”可比。

按照《閑情偶寄》體例,全書共分《詞曲》、《演習》等八“部”(猶如現代著作的八“章”);而每“部”又按內容和問題次序,列出“第一”、“第二”等若幹標題(猶如現代著作中的“第一節”、“第二節”……);“節”下分“款”(猶如現代著作中“節”下麵的“目”)。在每一節的開頭,各“款”之前,李漁都寫一段或長或短的文字作為前言,或總括該“節”內容,或點撥該“節”主旨,或借題發揮,說些正文中不便說而他又想說的話,靈活自如,活潑自然,暢所欲言,盡興而止。

《結構第一》下這段較長的前言,所談的卻並不限於本節內容或主旨。這段前言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自“填詞一道”至“必當貰予”約一千五百字)是全書劈頭第一段文字,其實可看作全書的總序。在這裏,李漁首先要為戲曲爭得一席地位。大家知道,在那些正統文人眼裏,戲曲、小說始終隻是“小道末技”,上不得大雅之堂。而李漁則反其道而行之,把“元曲”同“漢史”、“唐詩”、“宋文”並列,提出“填詞”(戲曲創作)也可名垂千古,“帝王國事,以填詞而得名”,實際上也把戲曲歸入“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範疇。就此而言,他與金聖歎之把《西廂記》、《水滸傳》同《離騷》、《莊子》、《史記》、杜詩並稱“六才子書”,異曲同工,可謂誌同道合的盟友。其次,李漁提出,必須尋求戲曲藝術的特殊規律,即他所謂戲曲之“法脈準繩”。一談到這個問題,馬上就顯出李漁作為藝術理論家和美學家的深刻洞察力和出色悟性。李漁所說“填詞之理變幻不常,言當如是,又有不當如是者”這句話,表明他是一個真正了解藝術奧秘的人。世界上一切事物中,藝術的規律的確是最難把握的。“言當如是”而又不如是者,在藝術中比比皆是。譬如說,在《水滸傳》和許多水滸戲中,李逵是一個大家非常熟悉的具有鮮明性格的形象。一提李逵,人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粗”;可他有時偏偏“粗中有細”在某種場合他也會耍點兒小計謀,有時也要酸溜溜地唱幾句“可正是清明時候,卻言風雨替花愁。和風漸起,暮雨初收。俺則見楊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釣魚舟”,欣賞良辰美景--這是他性格中的“細”處。當作家把他這“粗”中之“細”寫出來時,往往令人拍案叫絕。再譬如,英雄一般總是有膽有識、機智伶俐。可美國電影《阿甘外傳》中卻偏偏寫了一個既不聰明也不伶俐、傻乎乎、出盡洋相的英雄。當阿甘作為英雄受到總統接見的時候,一般人期望他說出幾句豪言壯語,可在那個莊嚴的場合,阿甘卻冒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我要撒尿!”看過這部電影的人會覺得這是片中最精彩的台詞和場麵之一。於此,阿甘這個形象獲得了巨大成功。這就是藝術。藝術也並非完全無“法”(規律)可尋,隻是沒有“死法”,隻有“活法”。藝術之“法”是“無法之法”。藝術家說:“無法之法,是為至法。”藝術有規律而無模式,一旦有了固定的模式,將豐富多采、千變萬化、不可重複的審美經驗和藝術創造活動模式化,那也就從“活法”變成了“死法”,藝術也就不存在了。在一定意義上說,“無法之法”乃藝術的真正法則,最高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