邇來衣服之好尚,有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又有大背情理,可為人心世道之憂者,請並言之。其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青非青也,元也。因避諱,故易之。記予兒時所見,女子之少者,尚銀紅桃紅,稍長者尚月白,未幾而銀紅桃紅皆變大紅,月白變藍,再變則大紅變紫,藍變石青。迨鼎革以後,則石青與紫皆罕見,無論少長男婦,皆衣青矣。可謂‘齊變至魯,魯變至道’,變之至善而無可複加矣。其遞變至此也,並非有意而然,不過人情好勝,一家濃似一家,一日深於一日,不知不覺,遂趨到盡頭處耳。……反複求之,衣色之妙未有過於此者,後來即有所變,亦皆舉一廢百,不能事事鹹宜,此予所謂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也。至於大背情理,可為人心世道之憂者,則零拚碎補之服,俗名呼為‘水田衣’者是已。衣之有縫,古人非好為之,不得已也。人有肥瘠長短之不同,不能像體而織,是必製為全帛,剪碎而後成之,即此一條兩條之縫,亦是人身贅瘤,萬萬不能去之,故強存其跡。讚神仙之美者,必曰‘天衣無縫’,明言人間世上,多此一物故也。而今且以一條兩條廣為數十百條,非止不似天衣,且不使類人間世上,然則愈趨愈下,將肖何物而後已乎?推原其始,亦非有意為之,蓋由縫衣之奸匠,明為裁剪,暗作穿窬,逐段竊取而藏之,無由出脫,創為此製,以售其奸。不料人情厭常喜怪,不惟不攻其弊,且群然則而效之。毀成片者為零星小塊,全帛何罪,使受寸磔之刑?縫碎裂者為百衲僧衣,女子何辜,忽現出家之相?
李漁在這段話的後半部分所談的“水田衣”,是就衣服的式樣、形製而論衣服的流變,並認為這種變化自崇禎末年始。李漁給“水田衣”以否定的評價,也許自有其道理。但理由並不充分,似乎也並不正確,表現出相當大的片麵性。其一,“水田衣”作為一種樣式流行,為那麼多人所接受和喜愛,自有其社會的、文化的和審美的原因和合理性,不能簡單地歸結為“縫衣之奸匠”的個人行為所致。我沒有見過“水田衣”實際上是個什麼樣子,但從李漁的描述看,其特點是縫多、片雜。這種特點是不是為了剪裁得更合人體的輪廓、更符合審美的要求呢?是不是表現了當時人們某種新的審美趣味和審美追求呢?其二,李漁還談到這種“水田衣”的流行“常有關於氣數”,即象征明朝的統一江山被割為碎片、“土崩瓦解”,這不僅牽強附會,而且近於迷信了,完全不可取。
這段話的前半部分談衣服色彩的流變,倒是十分精彩,不失為真知灼見之言,而且留下了有價值的曆史資料。李漁描述了從兒時到寫作《閑情偶寄》時大約五十年間衣服流行色的變化情況。李漁生於明萬曆三十八年(1610)。他出版《閑情偶寄》大約在六十歲左右,即康熙十年(1671)。他的所謂“兒時”,大約是萬曆末年(1610-1620左右),那時少女衣色“尚銀紅桃紅”,“稍長者尚月白”;過了幾年,大約是泰昌(1620-1621)、天啟(1621-1627)年間,由“銀紅桃紅皆變大紅,月白變藍”;再過些年,大約到崇禎年間(1628-1644),“則大紅變紫,藍變石青”;清朝建國(1644)之後,“石青”與“紫”已經非常少見,“無論少長男婦,皆衣青矣”。衣服色彩流變的原因很多,有政治的和文化的變化,民族間的相互影響,審美趣味自身的演變,等等。例如,中國曆史上因政權的變動導致衣服色彩的變化,就不少,某一朝代的統治者往往崇尚某種顏色,並進行色彩“專政”,強行規定色彩的貴賤高低。秦代服色尚黑,囚徒穿赭色衣服。魏文帝定九品的官位,“以紫緋綠三色為九品之別”。隋尚赤。唐尚柘黃,等而下之為紅紫、藍綠、黑褐,以白為賤;普通百姓不許用鮮明色彩。宋朝官服,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綠,九品以上服青。明朝則以皇帝的姓氏的朱為最高貴的顏色。官方對衣服色彩的硬性規定和大力提倡,必然對某個時代或時期服裝色彩的流行產生影響。李漁所描述的明末清初數十年間民間女子服裝色彩的流變,曆史學家、服裝史專家可以通過精心考證和研究,科學說明其原因和意義。此刻我們特別感興趣的,是李漁指出服色流變的無意識因素,即他所謂“並非有意而然,不過人情好勝,一家濃似一家,一日深於一日,不知不覺,遂趨到盡頭處耳”。李漁此論,深有見地。不隻是服裝色彩的流變,而且服裝式樣、形製的流變,也都有無意識因素在起作用。現代的服裝美學家們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日本板倉壽郎在《服飾美學》中就指出“流行是受人們的非理性感情支配的”“有時盡管是有害於健康的流行,但也製止不了,18世紀(歐洲)婦女使用的緊身胸衣,恐怕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法國,還流行一種用莫斯林的質地軟薄的絹綢做成的長袍,腰線緊靠胸部之下,表現出布料柔軟的特點。“但是,當時許多人為了趕時髦,在冬季也穿這種薄薄的長袍,因此不少人患了肺炎,被叫做‘莫斯林病’。於是,1803年終於在巴黎釀成了一場流行性感冒。可見,流行是個多麼違反理性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