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上麵所說曆史上以“肌理細膩”、“雪膚花貌”為美,以“態濃意遠”、“一笑百媚”為美,以身材苗條、嫋娜多姿為美,等等,都是重在人體美的社會價值和文化意義。李漁在他的曆史時代所提供給他的條件和所允許的限度內,繼承、發揚和總結了往曆代關於人體美的思想,提出了自己比較係統的人體美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展示和深化了中華民族人體美的曆史文化內涵。
其次,我們注意到,李漁論人體美,既論及形,也論及神;既論及相貌,也論及心靈;既論及可以看到的外在形體,也論及看不到而能體悟到的內在風韻。他認識到這兩個方麵雖然不同,卻有著緊密的不可分割的聯係;他不忽略形、相貌、外在體型,卻更看重神、心靈、內在風韻;並且,他認為正是在神、心靈、內在風韻起主導作用乃至主宰作用的前提下,形與神、相貌與心靈、外在體型與內在風韻相輔相成、融二為一,形成人體的審美魅力。
中國古人很早就注意到形與神的問題,不過那不是從美學的角度。例如《荀子·天論》中就說:“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荀子的“天”,與“偽”(即“人為”)相對。“天”即“自然”(天然)。荀子認為人的外在的形體(耳、目、鼻、口、形)是天然具有的器官,他稱之為“天官”;而內在的“心”,則是天然具有的對那些器官的主宰,他稱之為“天君”。一般地說,在古人看來人的外在的形體具有感性的、物質的性質;而“心”則具有精神活動的功能--所謂“心之官則思”,所謂“心者,五髒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心”總是與“思”、與“精神”、與“情性”相聯係。荀子一方麵認為“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即認為人的形體是人的喜怒哀樂等精神因子的藏身之所;另一方麵更強調形體要受“心”的製宰,即形體這些感性器官要受“心”這個思維、精神器官的統轄。這個思想在中國思想史上很有影響。漢代的《淮南子·原道訓》中就說:“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製也。”《淮南子·詮言訓》中也說:“神貴於形也,故神製則形從,形勝則神窮。”魏晉之際名士、“竹林七賢”之一嵇康在《養生論》中說:“精神之於形骸,猶國之有君。”這之後以至南北朝,形神理論廣泛運用於品評人物,並且已開始具有或濃或淡的審美意味。前已引述過《世說新語》中的有關文字,今略作補充。如在《世說新語·容止》中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另有一條說:“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世說新語·任誕》中載:“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這些都是從外在形體與內在風韻的結合中品評人物之美醜。
形神理論之真正運用於美學,大約始於東晉之顧愷之。前已引述過《世說新語·巧藝》中所載顧愷之畫人點睛的故事,顧愷之認為“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指眼睛)中”。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讚》中明確提出“以形寫神”的思想,從此,形神兼備、以形寫神的思想在中國美學史上影響深遠,不斷發揚光大。當然,在這個曆史過程中也存在隻重“形似”而忽視“神似”或忽視“形似”隻重“神似”的傾向。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曾批評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林之中,吟詠所發,誌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這裏矛頭所指,即隻重“形似”而忽視“神似”的風氣。至於忽視“形似”隻重“神似”的傾向,可以晚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形容》所主張的“離形得似”為代表,他認為寫詩可以不拘泥於“形”甚至脫離“形”而達到神似。他說:“風雲變態,花鳥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後來蘇東坡也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但是,中國美學史上關於形神理論占主導地位的主張還是“形神兼備”、“以形寫神”,重視“神”而不忽視“形”。這是中國美學中最精粹的理論思想之一。而且,這一思想幾乎覆蓋了包括畫論、書論、文論、詩論、舞論、曲論等全部美學領域。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在李漁之前,中國美學中的形神理論主要是針對繪畫、雕刻、詩詞、戲曲等藝術門類,而極少論及人體美。如晉·顧愷之“以形寫神”、“傳神寫照”是論畫的;南齊王僧虔在《筆意讚》中將形神理論用之於書法:“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晚唐司空圖“離形得似”是談詩;明代湯顯祖認為“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文心意趣神色為主”,是談文的;葉晝評《水滸》,認為寫小說也要“傳神寫照”“描畫魯智深,千古若活,真是傳神寫照妙手。”這是運用形神理論談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隻是到了明末清初的李漁,才真正比較深入、比較係統地運用形神理論觀察人體美。例如,李漁在談“眉眼”時,注意的重點是眼睛所表現的內在精神。他說:“相人之法必先相心,心得而後觀其形體,形體維何?眉發口齒、耳鼻手足之類是也。心在腹中,何由得見?曰:有目在,無憂也。”雖然李漁也按照自己的審美觀念提出目“細”眉“曲”作為美目秀眉的標準;但他強調的並不是眉目的外在形態本身,而是這外在形態所表現的內在心靈(“情性之剛柔,心思之愚慧”)。在論“手足”時,李漁也是著眼於手足是否表現出人的內在聰明才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態度”條。所謂態度,就是一個人內在的精神涵養、文化素質、才能智慧而形之於外的風韻氣度,於舉手投足、言談笑語、行走起坐、待人接物中皆可見之。李漁認為,以多姿色少媚態者同少姿色多媚態者相比,有媚態者更能動人。可見內在之態度的重要。如果外在姿色好內在態度也好,達到外在的美與內在的美融合統一,這當然是盡善盡美;如果二者不平衡,則內美勝者為上。李漁關於人體美的這一觀點是一貫的。在《李漁的戲劇美學》中,我們曾引述過他在《風箏誤》第二出中的一段話,說美人的美與不美有三個條件,一曰“天姿”,二曰“風韻”,三曰“內才”。他認為有天姿而無風韻,像個泥塑美人;有風韻而無天姿,像個花麵女旦;但是,天姿與風韻都有了,也隻是半個美人,那半個,要看她的“內才”。可見,內在的聰明才智、文化素養、以至道德品質對人體美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