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八佾》中有一段話:“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這一問一答。表現出孔子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為什麼會具有審美魅力,進行了理性思考,給予了理論上的回答:“繪事後素”。盡管今人看來這回答不能令人滿意,但至少可以看到,當時人們對流盼的目光、含笑的麵頰為什麼會增加儀容的審美魅力,已有理性上的認識和思索:媚(動態美)比美(靜態美)更動人。
《莊子·天運》中講,“西施病心而矉其裏”,而醜人模仿西施也“捧心而矉其裏”,結果醜態百出。結論是:“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這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美人之所以美,是由其內質所決定的;內質醜,不會因其模仿美人的某種形態、動作而變得美。
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所說的那個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的美女,她之所以美,在於恰如其分、怡到好處。這裏總結出來一條重要的儀容美規律,說明怎樣的美人才是標準美人。
到了漢代以後,人們對儀容美的認識又深入了一步:注意到“神”與“形”的關係。《淮南子·說山訓》中說:“畫西施之麵,美而不可說;規孟賁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這裏強調的是,人的儀容麵貌之美或不美,在於有沒有“君形者”即主宰“形”的東西,也就是“神”。光有“形”而沒有“神”,是不會動人的。到了晉代的顧愷之,更注意到人身上最能表現“神”的眼睛對儀容美的重要性。《世說新語·巧藝》中說:“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精。人間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在後來的中國曆史上,對儀容美的欣賞(以至普及到一切美的欣賞),都特別注意形神關係。儀容有“神”,乃動人之根本。《世說新語》品評人物,往往看重的是內在的精神氣質和風度,如:“王右軍目陳玄伯,壘塊有正骨”;“王平子目太尉:‘阿兄形似道而神鋒太俊。’太尉答曰:‘誠不如卿落落穆穆。’”王右軍“歎林公器朗神俊”。“時人道阮思曠,骨氣不及右軍,簡秀不如真長,韶潤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淵源,而兼有諸人之美。”“庾道季雲:‘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懍檁恒如有生氣;曹蜍、李誌,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林公道王長史:‘斂衿作一來,何其軒軒韶舉。’”這些都表明,人們把內在的“神”,即精神氣質和風度看作儀容美的根本因素。唐宋以後,更是看重神氣、情性。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中講述周昉為郭子儀的女婿趙縱畫像,深得趙夫人讚許,原因是,該畫不但“得趙郎狀貌”,而且“兼移其神氣,得趙郎情性笑言之姿”。郭若虛《圖畫見聞誌》中比較古畫與今畫中“婦人形相”之優劣時說:“曆觀古名士畫金童玉女及神仙星宮中有婦人形相者,貌雖端嚴,神必清古,自有威重儼然之色,使人見則肅恭,有歸仰之心。今之畫者,但貴其姱麗之容,是取悅於眾目,不達畫之理趣也。”這裏強調的也是“神必清古”、“威重儼然”的內在神情,而不隻是外在的“姱麗之容”。
在李漁之前,雖然人們對儀容美已有相當深入的理性思考和論述,提出了許多重要的理論觀點,成為我國古典美學思想中的一個寶貴的組成因子;但是,總地說來卻都是片言隻語、散金碎玉,而且多是在論述別的美學問題時,順便提及儀容美的某些方麵,還有些是完全無意識地涉及儀容審美問題。據我所知,還沒有像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這樣,花費如此大的篇幅,集中地、專門地對儀容美的一係列重要問題進行理論闡發,更沒有李漁論述得這樣深入、係統。甚至在李漁之後的數百年間,也很少有人像李漁那樣致力於儀容美的研究,寫出專著或論文;大多仍然是片言隻語。如清末民初的梁啟超,在《飲冰室文集》卷一百零二《書法指導》中談書法的“線之美”時,順便說到儀容美:“一個美人,專講塗脂傅粉,隻能算第二、三等角色,要五官端正,身材勻稱,才算頭等角色,假如鼻大眼小,那就是醜,五官湊在一起,亦是醜。真正的美,在骨胳的擺布,四平八穩,到處相稱。”
由梁啟超可見一斑。
因此,李漁在中國儀容美學史上的地位就更顯得重要。
《閑情偶寄》的《聲容部》可以說就是一部儀容美學的專著,這在中國美學史上絕無僅有。《聲容部》包括四大部分。其中,《選姿第一》論述儀容自身的美,含《肌膚》、《眉眼》、《手足》、《態度》四節;《修容第二》論述化妝的美學原則,含《盥櫛》、《薰陶》、《點染》三節;《治服第三》是服飾美學,談首飾佩戴和衣服穿著的美學原理,含《首飾》、《衣衫》、《鞋襪》三節,並附有李漁的友人餘懷《婦人鞋襪辨》一文;《習技第四》論述文化藝術修養(包括文藝、歌舞的訓練)對儀容美的重要意義,含《文藝》、《絲竹》、《歌舞》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