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需要進一步提出的問題是:花木之色為什麼可以愉人?李漁並沒有自覺地論述這個問題,但卻無意間涉及到了。色之愉目,一方麵是人對形式美的觀賞問題。隻有當對象的形式美(如花木之色)與主體的欣賞形式美的眼睛在實踐的推動下同步發展,達到一定的程度,才會產生對形式美的欣賞。這是人類發展史上一個漫長的過程。原始人對火的紅色、對血的紅色,絕不會以審美態度去加以欣賞,他們對這種紅色,可能以功利眼光看成是火(紅色的火能燒熟食物、能照明、能取暖等等),或以懼怕神情看成是血(紅色的血是可怕的),而不會欣賞它的美。對於同紅的火、紅的血顏色相近的紅花,他們也不會看作是審美對象。進入文明社會之後,情況逐漸變化。漫長的實踐逐漸使“紅色”(以及其他色彩)作為某種愉目的形式抽象出來,人們也逐漸相對獨立地欣賞作為形式美的色彩,而不再僅僅束縛於狹隘的功利眼光。李漁正是這樣地把山茶花的紅色喻為“猩猩之血”,認為它娛人之目。
但是,另一方麵,人對花木色彩的欣賞,又不僅僅是個純形式的問題,同時也涉及到這些花木色彩的象征意義,或者由它們喚起對人的生活情趣的聯想。李漁在許多地方論述了這個問題。例如梨花的潔白如雪,李花的“白之至潔”,都會使人朦朦朧朧地聯想到人的情操之高潔,或者可以說這正是梨花或李花潔白顏色的象征意義。再如,李漁談山茶時,就由它的淺紅顏色聯想到美人:“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又說桃花的顏色也“酷似美人之麵”,而且又由此聯想到紅顏薄命:“色之極媚者,莫過於桃,而壽之極短者,亦莫過於桃,紅顏薄命之說,單為此種。凡見婦人麵與相似而色澤不分者,即當以花魂視之。”顯然,對山茶或桃花的觀賞,與它們的顏色所喚起的人們對某種生活情趣的聯想,也是密切相關的。此外,對翠雲草的顏色的欣賞,也與它使人想起“傾國佳人眉上之色”有關。俄國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美是生活”,認為凡是能夠使我們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凡是我們在那裏麵看得見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這個定義是否真能說明美的本質,是可以討論的;但是,以之來說明花之美色何以能喚起人的美感,卻不能說沒有道理。
李漁論述花木何以媚人的道理,第二個方麵就是認為花木以其姿態動人之情。人們常說,園林花木,要有畫意,重姿態而不講品種。一株百年榕樹盆景,虯枝曲幹,意趣盎然,可以給人以美的享受;一株普通的鬆樹,蒼勁古樸,挺然直立,也十分招人喜愛。隻要姿態動人,無所謂品種貴賤。李漁論花木之美,似乎也更看重它們的姿態。以下是幾個突出的例子。
論秋海棠:“秋海棠一種,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綽約可愛者,秋花肖美人之纖弱可憐者。處子之可憐,少婦之可愛,二者不可得兼,必將取憐而割愛矣。”
論水仙:“予之鍾愛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莖其葉,無一不異群葩。而予更取其善媚。婦人中之麵似桃、腰似柳、豐如牡丹芍藥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澹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者,吾實未之見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謂摹寫殆盡。”
論芙蕖:“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請備述之。群葩當令時,隻在花開之數日。前此後此,皆屬過而不問之秋矣。芙蕖則不然。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及其勁葉既生,則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風既作飄搖之態,無風亦呈嫋娜之姿,是我於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後先相繼,自夏徂秋。此時在花為分內之事,在人為應得之資者也。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於主人矣。乃複蒂下生蓬,蓬中結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並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