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論園林的花木美
李漁說:“花者,媚人之物。”一語道破園林中花木的價值所在。
花木同山石一樣,本為自然之物。這些自然之物對於人的意義是多重的。譬如,有實用的意義;有科學認識的意義;有觀賞的意義;等等。對於園林中的花木、山石,人所重視的是它們的最後一種意義。也就是說,對於園林中的花木、山石,人們主要取其觀賞價值、審美價值。
在一定意義上說,審美與實用是矛盾的。雖然它們也並非絕對對立,因為最終對於人類有害無用的東西,也不能是美的;但是,從人類的審美實踐的發展曆史來看,審美卻是隻有擺脫了狹隘的實用功利態度的物欲束縛之後才能成立。珠寶商人看不到珠寶的美;而對於一個饑腸轆轆的窮人,也不存在食物的審美形式。
李漁是一個愛花如命的人。他對於花木根本上取審美態度。當審美與實用發生矛盾時,寧棄實用而取審美。在《居室部》中李漁自述:“性嗜花竹,而購之無資,則必令妻孥忍饑數日或耐寒一冬,省口體之奉,以娛耳目。人則笑之,而我怡然自得也。”在《種植部》“草本第三”“水仙”條中,李漁又記述了自己這樣一段趣事:“水仙以秣陵為最。予之家於秣陵,非家秣陵,家於水仙之鄉也。記丙午之春,先以度歲無資,衣囊質盡。迨水仙開時,則為強弩之末,索一錢不得矣,欲購無資。家人曰:‘請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欲奪吾命乎?寧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且予自他鄉冒雪而歸,就水仙也。不看水仙,是何異於不返金陵,仍在他鄉卒歲乎!’家人不能止,聽予質簪珥購之。”在一般人看來,李漁確是個怪人。然而,說怪其實不怪。李漁是一個藝術家,正像有的藝術家為了保護自己的藝術品而不惜生命一樣,李漁也可以為了欣賞花之美而忍饑受凍。他是把人的審美活動的意義遠遠擺在物質利益之上的。這使我們想起了海涅的故事。海涅晚年患了不治之症,身體消瘦不堪,極度衰弱。在他臨死前不久,1848年春天某日,他強拖著病弱的身子來到盧浮宮,在米洛的維納斯雕像前停下來。他想在臨死前最後看一看這座美的雕像,向她訣別。對於這位偉大詩人來說,沒有生活也就沒有美,沒有美也就沒有生活。死也就是向美告別。如果一個人把美看得同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那麼,為了能夠欣賞美,還有什麼物質利益不能犧牲的呢?
李漁正是把美欲擺在物欲之上。他特別重視花木的審美意義和觀賞價值。在《閑情偶寄》中,他對花木的觀賞價值以及人對花木的審美態度,給予理論上的闡發。在談到“桃李”時,他指出園林中之桃李的價值,主要在於它們的“色”。“桃色為紅之極純,李色為白之至潔。‘桃花能紅李能白’一語,足盡二物之能事。”這裏所說桃李之色,正是指的它們的觀賞價值、審美價值。人們對園林中之桃李,也正應該取這種審美態度。“然今人所重之桃,非古人所愛之桃。今人所重者,為口腹計,未嚐究及觀覽”。如果隻重口腹,那就完全失去了審美態度,也就看不到桃花之美。這正是李漁所反對的一種態度。李漁認為,作為一種審美對象,桃花的可愛處在於“其色極嬌,酷似美入之麵,所謂桃腮桃靨者”;而能夠欣賞到桃花的這種美,其前提條件之一是必須擺脫“為口腹計”的那種實用的功利的態度。
對於花木之美,李漁所提倡的不隻是一般地擺脫實用功利態度而取審美態度去加以欣賞;而且他所提倡的這種審美態度簡直達到了虔誠的堅貞的程度。譬如,李漁喜歡牡丹,居然從數千裏之外的秦地,載數十本而歸。當時交通那樣不發達,旅途勞頓、顛波,其困難可想而知,其愛花之赤誠亦可想而知。再如,李漁談到賞梅時,從字裏行間也可看出他如醉如癡的虔誠、熾烈的態度。到山裏賞梅居然要準備“帳房”,住在梅樹之旁。這種帳房“實三麵而虛其前”,以便觀賞。而如果在園中賞梅,則“設紙屏數扇,覆以平頂,四麵設窗,盡可開閉,隨花所在,撐而就之”。倘梅花有知,也會受寵若驚的吧。
園林中的花木,的確如李漁所說是“媚人之物”。但是,花木為什麼能夠“媚人”呢?花木以它的什麼品格、什麼因素來“媚人”呢?李漁自覺不自覺地涉及到這個問題。說他“不自覺”,是說他不一定達到清醒的、理性的理論高度;但是又不是完全沒有意識到,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說又是“自覺”的。
李漁論述花木之所以能夠媚人的道理,涉及到三個方麵。
其一是花木以其色愉人之目。李漁論桃李花色之美,已如前述。說到梨樹,李漁說自己“性愛此花,甚於愛食其果。果之種類不一,中食者少;而花之耐看,則無一不然。雪為天上之雪,此是人間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唐人詩雲: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此言天上之雪,料其輸贏不決,請以人間之雪,為天上解圍”。梨花可愛之處,正在於其如雪之潔白。談到山茶花之美,李漁的描述是:“……又況種類極多。由淺紅以至深紅,無一不備。其淺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麵;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鶴頂之珠。可謂極淺深濃淡之致。”談到薔薇,李漁也特別看重它多種顏色的審美作用:“結屏之花,薔薇居首。其可愛者,則在富於種而不一其色。大約屏間之花,貴在五彩繽紛。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則是佳人忌作之繡,庸工不繪之圖,列於亭齋,有何意致。他種屏花,若木香、酴醿、月月紅諸本,種類有限,為色不多,欲其相間,勢必旁求他種。薔薇之苗裔極繁,其色有赤、有紅、有黃、有紫,甚至有黑。即紅之一色,又判數等,有大紅、深紅、淺紅、肉紅、粉紅之異。屏之寬者,盡其種類所有而植之,使條梗蔓延相錯,花時鬥麗,可傲步幛於石崇;然征名考實,則皆薔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過於薔薇,他種衣色雖妍,終不免捉襟露肘。”此外,李漁還談到花木的葉子的顏色亦足愉人。他說,草木之數,各有所長,有以花勝,有以葉勝,天以花之豐神色澤,歸並於葉而生之。葉不但可以是綠色,也可以“為紅、為紫、為黃、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雲草諸種,備五色之陸離,以娛觀者之目”。李漁十分欣賞芭蕉之碧綠和翠雲草之蒼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