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漁的園林美學(5)(1 / 3)

李漁論園林的山石美

我們之所以說李漁論造園總是把重心放在園林藝術的創造主體一方,還有一個重要根據,即李漁從來不離開主體而孤立地談客體,從來不認為園林藝術中的客體具有獨立自在的價值。在他看來,造園必須以主體為出發點和歸宿點,將客體主體化、人格化、情感化,使客體成為主體情感的表現形態,成為主體人格的審美形式。在《居室部》“山石第五”中,李漁說:“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見乎此矣。”這就是說,園林藝術中的花木絕不是植物學意義上的花木,園林藝術中的山石絕不是礦物學意義上的山石,它們已由純自然的客觀存在物轉化為藝術的主觀存在物。或者更加直捷了當地說,在園林中,花木山石非花木山石也,乃人也,乃充滿靈性、富有生命的主體也。花木一項,容後再議。現在專談山石。造園家掇山壘石,如同詩人賦詩、畫家作畫一樣,乃是以審美的方式抒發胸中之逸氣、表現主體之性靈。而遊人之遊山玩石,也是於審美享受中陶情冶性。因此,園林中的山石便成為主體人格的象征和情感的化身,成為一種審美形式。

當然,在前麵“妙肖自然”一節中,我們曾說過造園須師法自然,受自然的製約。但是師法自然、妙肖自然絕非藝術的目的,而隻是創造藝術美的一種手段。假如離開了人去師法自然、妙肖自然,即使與自然絕對同一,於藝術也是無意義的。須知,師法與妙肖,乃是為了見出人的情性,為了抒發胸中逸氣。山石中須有我在,山石須與我相通相依,所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無我之山石,乃無生命的死物,其中無美可言。

在李漁看來,不僅園林中山石美的創造必須見出人的神情,即使一般遊曆名山大川,若想欣賞和把握到自然美,也須把自然山水人格化、主體化。隻有從自然山水中見出人,才能見出美。在《笠翁文集》中有一篇《梁冶湄明府西湖垂釣圖讚》,其中說:“李子遨遊天下,幾四十年,海內名山大川,十經六七,始知造物非他,乃古今第一才人也。於何見之?曰:見於所曆之山水。洪蒙未辟之初,蠢然一巨物耳。何處宜山,何處宜江宜海,何處當安細流,何處當成巨壑,求其高不幹枯,卑不泛濫,亦已難矣,矧能隨意成詩,而且為詩之祖,信手入畫,而更為畫之師,使古今來一切文人墨客,歌之詠之,繪之肖之,而終不能窮其所蘊乎哉?故知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使山水與才情判然無涉,則司馬子長何所取於名山大川,而能擴其文思、雄其史筆也哉!平章天下之山水,當分奇與秀之二種。奇莫奇於華嶽,及東西二粵諸名山,是魁奇灝瀚之才也。秀莫秀於吾浙之西湖,是清新俊逸之才也。西湖者。山水之尤物,前人方之西子,後人即以名之。”李漁所謂“洪蒙未辟之初”,我們可以理解為人類產生之前的洪荒世界。那時既然沒有人,也就沒有主體與客體之分,也就沒有自然的人化問題。那時是沒有美可言的。不僅不可能有藝術美,也沒有自然美,沒有山川河流之美;有的,隻是“蠢然一巨物耳”。隻有當人類誕生之後,經過人類的實踐,經過對自然的人化,才使自然山川打上人的印記,具有了人的“才情”,才能有自然美的出現;進而,才能使司馬子長等文人墨客“取於名山大川,而能擴其文思、雄其史筆”,創造出藝術中的山川之美。總之,能從山川中見出人的情性,這是自然美所以能成立的主要的和根本的條件;李漁遍遊名山大川,能夠欣賞和把握到自然山川之美,原因亦正在於此。李漁處處把山川人格化,把造物喻為“古今第一才人”,強調“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正說明他在山川中能欣賞到的恰恰是人自身,是人的才情,人的本質。

像李漁這樣把自然山川人格化,甚至直接把山喻為人,從而把握、領悟山川之美的例子,在中國美學史上並不罕見。如明代的袁中道,就把太和山比喻為一美丈夫。他在《遊太和記》一文中說:“大約太和山,一美丈夫也。從遇真至平台為趾,竹蔭泉界,其徑路最妍。從平台至紫霄為腹,遏雲入漢,其杉檜最古。從紫霄至天門為臆,砂翠斑爛,以觀山骨,為最親。從天門至天柱為顱,雲奔霧駛,以窮山勢,為最遠。此其驅幹也。左降而得南崖,皺煙駁霞,以巧幻勝。又降而得五龍,分天隔日,以幽邃勝。又降而得玉虛宮。近村遠林,以寬曠勝。皆隸於山之左臂。右降而得三瓊台,依山傍澗,以淹潤勝。又降而過蠟燭澗,轉石奔雷,以滂拜勝。又降而得玉虛岩,峻虛嵌空,以蒼古勝。皆隸於山之右臂。合之,山之全體具焉。其餘皆一發一甲,雜佩奢帶類也。”在這裏,以山喻人,由人見山,以山之美為人之美,由人之美見山之美,從中可體會出自然美的人文本質。

李漁將山石主體化、人格化、情感化的思想,正好闡明了中國園林乃至中國其他藝術(山水畫、山水詩)同西方園林乃至西方自然風景畫的不同美學特征。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一書中曾多次將中國繪畫同西方繪畫進行比較,指出“中西畫法所表現的‘境界層’根本不同:一為寫實的,一為虛靈的;一為物我對立的,一為物我渾融的”。一般地說,西方的自然風景畫,重模仿自然,重形態逼真,也即重“真”與“美”。真,即刻意寫實;美,即形式色彩等的完美。然而,人,主體,作者,往往站在山水、風景之外,甚至與之對立。情感是冷靜、甚至是客觀的。畫家隻是站在那裏觀賞和模寫他所麵對著的自然,而並不走入自然山水之中。中國山水畫則不同。畫家與他所畫的山水往往融為一體,畫家自己即在他所畫的山水之中,二者親密無間。畫家寄情山水,抒寫性靈。這是由中國傳統的哲學意識所決定的。正如宗白華先生所強調指出的,“中國人撫愛萬物,與萬物同其節奏: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莊子語)。我們的宇宙既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的生命節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虛靈的時空合一體,是流蕩著的生動氣韻。”這也就是為什麼中國山水畫重寫意、尚空靈的原因所在。中國畫家所畫的山水,總是充滿人情味兒,使人感到親近,可行、可望、可遊、可居;中國畫家總是善於把山水化為生命境界,使山水畫所創造的藝術空間,成為主體的生命表現形態。